雨夜寄北

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每读此诗,若孤身于巴山雨夜之间,冰棱窗外树影拂动,雨打芭蕉,声声入耳。恍如见到诗人辗转卧榻,形影自怜之态。

此时,作者正客居他乡孑然一身,孤苦寂寞如斯长夜,辗转间突然想起当年妻子忡忡索问归期,心中不觉一阵酸楚,潸然泪下。

窗外瑟瑟秋雨绵绵不断,心中愁绪亦如院内小池之水渐渐蔓延。相思之情,若能回还当年共剪西窗之时,不免要倾诉今日,他乡雨夜相思之苦。

首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一个“君”字使人产生疑惑。有人说,这是以诗人朋友的口吻发问,故此诗必为友人间酬唱之作。但诗行至下半阙,炙热的情感扑面而来,一扫上半阙淡寡之意,明显是描写男女间离情别绪、情深义重之语。若是友人唱和,可叹断袖之癖。纵观诗人情史,绝无出柜可能。

但“君”字如何解释?古之女子可称君否?

宋赵明诚偶获白居易所书之楞严经,欣喜若狂。他纵马疾驰,回家与妻子共赏。事后回味此事,常与人言“上马疾驰归,与细君共赏”。“细君”指的就是他媳妇。别笑,不是显微镜下看到的生物。

由此可见,古人对女子,尤视爱妻为君者不乏其人也。故首句应视为妻子谓诗人归期何日,而诗人却身不由己归期无定,心下汲汲难耐,却又无可奈何之语。

顺便说一句,赵明诚的爱妻就是大名鼎鼎的女词人李清照。所谓伉俪情深,宋之赵李与诗人夫妇感情状态很相似,既相爱又相知,殊为难得。

李商隐之妻王氏乃泾源节度使王茂元之女,可谓绝代佳人。一眼便是万年,从此终生,诗人心中再无他人。

次句“巴山夜雨涨秋池”,首先表明了诗人当时所处于巴山之地。

做此诗时,诗人正于剑南川东节度使柳仲郢幕府内任参军,治所在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县潼川镇)。

梓州在唐代为四川第二大城市,于巴山怀抱之中,涪江、凯江交汇之处,为川北第一大码头,天下通衢,交通四方,一时间商贾云集、人文荟萃,大诗人杜甫曾在此留下大量咏颂之作。

又表明了时间,李商隐是在唐宣宗大中五年冬天,约十一月左右来到梓州。

秋池者,顾名思义为秋天的池塘。白居易曾有诗《秋池》二首,其一者云:“前池秋始半,卉物多摧坏。欲暮槿先萎,未霜荷已败”。

那么要说雨涨秋池,必是在秋天所作,应是诗人到梓州后来年之事了。

如此掐指算来,李商隐在做此诗时,应该是在四十岁到四十二岁之间。

下半阙“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乃千年名句,摄魄夺心,吾最爱之。

我先简单从字面上解释,要深入作者心思,会知其意,还要考其生平事迹,方可得知。

何当,犹言“何日、何时”。后世郁达夫《奉怀》诗云:“何当剪烛,江南别墅,重试清谈到夜分”正是借了此诗之妙语也。

“剪烛”,把蜡烛的燃芯剪短,让火苗变小,燃烧的慢些省蜡烛。

蜡烛在古代是非常名贵的照明工具。在那个没有石油的年代,是无法提炼现代蜡烛的原材料--石蜡的。

那时候制作蜡烛的原材料,是从一种寄生在白蜡树上的虫子--白蜡虫的分泌物中提取的,这种天然白蜡被称为虫蜡。物以稀为贵,一般人家只有在洞房花烛之夜才会点起蜡烛。

所谓“人生若只如初见”,新婚燕尔、洞房花烛之时,一对新人相视莞尔,携手剪短烛芯,灯光幽暗、相拥入怀,不知东方之既白也。

感情最为浓烈之时,人生最美好的记忆莫过于此。故而,世人常以共剪西窗烛来形容夫妻情感、浪漫情怀。

“却话巴山夜雨时”,待到夫妻相聚之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只好诉说当年在巴山腹地的那个雨夜,千里相思,人却不知何时相见,如此阴雨浓重,连一起抬头喟叹明月的机会都没有,那痛彻心扉的相思之苦,怎能不相拥诉说呢?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们看到是诗人对未来、对与妻子重逢的憧憬。

但让人心碎的是,这一句在诗人口中却成为过去时,只能停留在记忆里,穿插在回忆中。

为何如此,吾等一探究竟。李商隐一生坎坷,莫名其妙的深陷牛李党争的漩涡,虽有旷世之才,却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

他生于大唐元和八年(公元年),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父亲曾是嘉县县令(今河南省新乡市获嘉县),李商隐也生于此地。后父亲因故去官而游幕浙江,年纪尚幼的李商隐又千里迢迢阖家南迁。

家虽非大富大贵,但凭父亲坐馆之力也可布衣暖、饭菜饱,读书识字不在话下,一家人团聚,其乐也融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他十岁左右时,父亲亡故于浙江幕府。

少年失祜,人生不可承受之重。

一家人失去经济来源,只好变卖家私,再得友人相助,筹集盘缠,扶棺返回祖籍怀州。

李商隐在家中排行最大,回到故乡虽有族人接济,但总非长久之计。幸而他自幼聪颖过人,文化修养较高,便以抄写文书为业,家中衣食赖其供给。小小年纪便挑起如此重担,怎不令人怜见。

李商隐有位上过太学的叔父,未曾出仕,一直隐居故乡,闲云野鹤、世外高人。他对李商隐格外怜惜,传授了他书法、经学、古文等等,而李商隐在叔父的教导下文化造诣突飞猛进。

十六岁时,凭借《才论》、《圣论》两篇文章博得了一些士大夫的欣赏。

十九岁时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位贵人,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并被招入其幕府,从此走上了从政的道路。

令狐楚非常爱惜李商隐的才华,让他与自己的儿子令狐绹一起读书受教,后又一起上京参考。当然,身为牛党要员的令狐楚,他的儿子令狐绹早早中第,而一介布衣的李商隐却在数次名落孙山之后,才在令狐楚的运作之下,于唐文宗开成二年(公元年)考中进士。

但这并不能说明李商隐才情不够。只是,唐末政治腐败,宦官集团垄断朝纲,牛李两党明争暗斗,没有背景,仅靠真才实学是不够的,当然,没有才学仅靠关系也是不行的,没人愿意提拔个无用的废物。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但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恩人令狐楚却突然病逝。本来踌躇满志的李商隐,面对变故唯有仰天长叹了。

一个神奇的民族,千百年来用官制度,暗箱规则一脉相承,也不禁令人嗟叹!禅让制度又大放异彩,真是轮回不息,生机勃勃。

还是话说唐朝吧。

唐代考取进士并不会立即授予官职,而是要通过吏部的再次选拔,可想而知,失去了令狐楚的推荐,李商隐未来的仕途之路不会那么平坦。

在这段等待授官的闲暇岁月中,李商隐在诗歌方面的才华开始展露,他创作的诗歌开始传唱于大江南北,崇拜其才华者涌现不绝。

有了“粉丝”,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也就接踵而至,不绝于耳了。什么“柳枝”、“琴瑟“、”荷花“,甚至女道士之流甚嚣尘上,一时间传为笑谈。

当然惟才子者能风流,世人倒也无话可说。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或许是姻缘注定,不久,他又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位贵人,他未来妻子王氏的父亲,泾源节度使王茂元。从此,李商隐的人生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同样,王茂元也非常欣赏李商隐的才华,将之招录幕府,朝夕相处之间,他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但学问高深而且生性耿直,心地纯洁,慢慢的便对他就更加赏识了。

在节度使府李商隐结识了王茂元的千金王晏媄。在哪相遇?何时相知?已无从考察。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倾国倾城,很快便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我想,或在茵茵的庭院、或是月朗星稀的夜晚,二人偷偷相聚,纵是片刻欢愉,也令人神魂难舍。

二人的情愫,王茂元得知后大喜,甚至放下岳丈的架子,任何彩礼都不要,屁颠屁颠的将女儿许配给了布衣李商隐。

就是在这洞房花烛之夜,二人华服金冠,并坐于榻上,新郎慢慢揭开那红红的盖头,露出新娘娇羞的脸庞。他拉住她的手,一把拥入怀中,只感觉她气息紧促,心跳舂舂。此刻,再也无需顾忌等候……

春宵过后,二人执手共剪窗前烛火,月色幽暗之中立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婚后二人感情甚笃,在王晏媄眼中,夫君温柔体贴,对自己关爱非常,又文采飞扬、年轻俊朗;在李商隐心里,妻子不仅有令他着迷的倾城之貌,更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不管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委屈与挫折,回到家中见到那张美丽的脸庞和微微笑意,也就全都烟消云散了。每每花开月上,诗酒书画,人生美满,如此而已。

但是,李商隐没有想到,正是这段婚姻把他拖入了朋党相争的漩涡之中。

令狐楚是牛党要员,王茂元虽非李党,但与李党头目李德裕相交甚厚。而李商隐先是受到令狐楚提携,并考中进士,应该说是恩重如山。但是在令狐楚去世不久,便投靠了人们眼中的李党王茂元,这引起了牛党的极大不满,尤其是令狐绹,两人一起学习、生活了很多年,交情很深,但也因此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件事在李商隐的仕途上起到了很不好的作用,在第二年吏部选拔中,他就在复试阶段被直接除名。没有理由,直接抹掉。面对强加给他李党的帽子,李商隐沮丧甚至愤怒的心情可想而知。然而,他并没有为此怨恨妻子,相反却更加呵护这段感情。在他看来,做官虽然是他的追求,但他与妻子之间的爱情才一生所钟。

为了爱人,决不可就此沉沦,他更加发奋读书,一番明争暗斗之后,在第二年吏部选拔中博得了功名,被朝廷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这是个不大的官职,但却很被看好。秘书省就相当于现在的中央办公厅,校书郎也就是办公厅秘书,也算是位列朝廷枢密,似乎前途无量。然而就是这么个小官也没有逃过当时正在得势的牛党,不久,他被调任弘农尉,县里面一个管治安和刑狱的小官。后又因为与上司思路不统一,受到了严厉的申饬,他文人的清高与自尊又显露无疑,立即提出辞呈,不干了!虽然没有被批准,但他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最终成功辞职回家。

从弘农县到京城长安,他一路向西,策马扬鞭,恨不能马上回到阔别已久的妻子身旁。又是一个月色幽兰的夜晚,西窗下,剪烛夜话,直到天明。

这段赋闲的岁月也许是李商隐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仅温和从容、岁月静好,更为难得的是,李党在朝斗中开始占据上风。

公元年,唐武宗继位,这位皇帝非常器重李德裕,将朝廷所有大权全部赋予了这位李党的头目。自然李德裕的好友王茂元也得到了重用,而作为王茂元的女婿,李商隐又回到了秘书省任正字一职。官虽不大,但是似乎能够看到希望。他在政治上非常欣赏李德裕的主张,也更加坚定的支持李党。

正当他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踌躇满志时,命运又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仅入秘书省不到一年,他母亲去世了。按照朝廷典制,他必须放下一切任职,回家丁忧三年。

母亲去世,他悲痛欲绝,自幼母子相依为命,情感至深至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用这样的诗句表达着对母亲的爱。

为母亲守孝这段时间,他创造了大量的诗歌,一则缅怀、二则抒发着自己再次鹏程的情怀。然而,他等来的又是一条噩耗。

他的岳丈大人,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在征讨刘稹叛乱的途中,不幸病故。这一年是唐武宗会昌三年(公元年),李商隐三十岁。连续失去亲人与依靠,让他心情极度低落,这段时期的诗歌,也略显消极,寄情于山水田园之间。就在他不知所终,茫然失措之际,妻子用她的温柔体贴、坚定不移的支持,渐渐唤起了他对生活的希望。

丁忧期满后,他又回到了秘书省旧任,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情况有些不妙。皇帝龙体欠安,牛党也在伺机反扑,李德裕的施政环境越来越差。

会昌六年,唐武宗因服食道士所炼丹药,骤然长逝。新皇帝唐宣宗李忱继位,年号大中。

新帝反对老皇帝的政治路线,并且极其反感李德裕。在整个会昌六年(新帝为皇考守孝一年后方可改元),唐宣宗开始了政治大清洗,权倾朝野的李德裕被排挤出权利中枢,以白敏为首的牛党再次把持朝政。李商隐备受冷落,虽然还在秘书省供职,但实际上已经成为闲散人员,无事可做了。

不久,被贬谪的李党官员桂管观察使郑亚邀请他前往桂林任所参幕,李商隐毫不犹豫的答应,也不管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只要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纵是千里之外蛮荒之地也是安乐所在。临行前,他答应妻子,一旦那边安排妥当,会尽快接家人团聚。

分别之夜,虽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双泪眼,无言以对。“一夜芙蓉红泪多”,无可奈何,唯有暂时分别。

五千里外,天涯沦落,各自珍重吧。

在桂林不到一年,郑亚再次遭贬为循州刺使,李商隐旋即失业,失魂落魄的回到长安家中。此时,他完全被排除出公务员队伍,失去了工作,一家老小嗷嗷待哺,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走投无路的李商隐想起了旧时好友令狐绹。

他厚着脸皮去找令狐绹寻求帮助,希望在念及少年旧游的份上,能帮自己一把。可惜,他天真的愿望被现实残酷的打破了。已进入朝廷权利中枢的令狐绹拒绝了他,甚至都不曾愿意与老友见上一面,便草草把他打发走了。

随后一段时间,李商隐过得有些落魄,短暂做过盩厔县尉、后又调回京师,再又加入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止于徐州的幕府。本想在其麾下做一番事业,但奈何卢大人又于大中五年病逝。真实倒霉至极。

这还不算完。自从岳丈去世之后,李商隐的生活极不稳定,几乎是颠沛流离,身体大不如前。他的妻子王晏媄也恰恰在这一年一病不起。就在窘迫之际,剑南川东节度使柳仲郢向他发出了邀请。妻子在病榻上拉住他的手问道,“君且去,但闻几时能归?”李商隐知道妻子病势难挽,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她而去,便安慰道:“卿不愈,吾不离,但且宽心。”二人免作笑意,转眼却已泪奔。

王氏究竟没能再陪李商隐继续相守人生,他的戛然而逝,让李商隐万念俱灰,更不要说什么功名利禄了。

处理了王氏的后事,他应柳仲郢所邀,来到梓州坐幕。去家千里,山高水长,心事更与谁说。

于是,在那个秋雨绵绵的夜晚,李商隐自言自语般的写下了这首《雨夜寄北》。漫漫长夜之中,他仿佛又回到新婚之夜与妻子携手共剪西窗烛火的时刻,仿佛又听到妻子含泪问他及时能归。

然而,佳人已逝,其魂归何处?君问归期,却再未有相遇之期了!真叫人肝肠寸断!

不久,李商隐辞官返乡,旋即病逝。

长按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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