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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母亲节,发一篇恩师王书义原创的文章《何干娘》,一段跨越几代人时空的往事,一个跨越血缘关系的亲情故事。

何干娘

作者:王书义

何干娘到我家,是在我三岁的时候,那是(民国)三十一年年成的第二年,年。

何干娘姓韩,嫁给我家厨师何三伯,随夫姓,大人们叫她何嫂,我们小孩子叫何干娘。何三伯姓何?姓贺?抑或姓郝(我家乡读he)?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识字,也没有填过什么表,这将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我写成何,何三伯就姓何了。

麦扬花儿时节,一天,何三伯赶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他们去见我父亲。何三伯惴惴地,嗫嚅着:“大掌柜,我,我......”

鼓足了勇气,也没有说出一句囫囵话儿。黑脸憋成了红脸,三十出头的汉子害羞了。

身后的女人,也是怯怯的,不大敢抬头。

父亲看了一眼:女人高挑个儿,小脚。脸上有几颗麻子,菜色遮不住羞色,破衣烂裤难掩少妇的妩媚。只是,饥饿挖去了两腮的肉,两个颧骨更显突出。据说,那是苦命相。

父亲明白了八九分:“三哥,你也该成个家了。你知道,咱租人家的房子,不宽绰。你先把伙房西边放柴火的草房拾掇拾掇,凑合着住,等.......”

不等父亲说完,何三伯拉住女人就要下跪,被父亲拦住了。

于是,女人就在我家佣工。于是,我们就有了个何干娘。

何三伯口拙,手巧,脾气倔。一天到晚,闷着头干活,说不上几句话。挑水、磨面、炒菜、熬粥,十几口人的饭,一个人打理得妥妥帖帖。吃捞面条都是手擀,就是包饺子,也不找人帮忙。突然来客,一边抓小鸡儿,一边温酒,三下五去二,一盘儿鲜嫩的笋鸡,就端上了桌。一进入腊月,杀猪过年、宰鸡祭灶、压豆腐干、卤猪耳朵、盘馅儿、过油、蒸年馍:剁卷糕、揉蒸馍、盘枣山、捏仙桃......

一天,何三伯切猪头,手里的刀,像魔术师的道具,舞动得叫人眼花缭乱。一个经典的“庖丁解牛”。我看呆了。

“小心,别切住手。”我讨好地说。

“呸!呸!大年下,发利市。站一边去!”何三伯嚷我们,训我们,吼我们,我们还喜欢跟着他转。

他会编各种各样的蚰子(蝈蝈,我家乡方言,我借用这个字)笼。用秫秫蔑儿编的,球型或椭球型,小巧玲珑,装一个蚰子,系上线,在小伙伴儿中显摆。用秫秫杆儿或筳子编的,方方正正,像亭台楼阁,能装好几个蚰子,摘朵窝瓜花儿,塞进去,看着蚰子吃。摘花儿要摘狂花儿,不结瓜的。还有一种是用园葫芦做的,比墨盒大一点儿,开个小圆口儿。深秋,在豆地里捉一个冻得半死不活的蚰子装进去,塞到棉袄里暖着,一直能喂到冬天。有时,正上着课,不知道哪个同学的蚰子“吱吱,吱吱”叫起来,吓得它的主人赶快动弹一下儿,制止它。

何三伯用白蜡条编筐、编箩头,用三棱草织蓑衣、打草鞋,用芭茅编锅帽,用筳子纳拍子,用麦秸秆编馍篓。馍篓呈圆台形,上面有盖儿。装上馍,盖好盖儿,吊到房梁上,猫再眼馋也不能偷吃,所以叫气死猫篓。

何三伯结亲时,屋里有现成的箔和稿荐,都是他抽空织的。但结亲要有喜气,他手又快,半晌功夫,一领红麻绳织的箔和稿荐,就铺在土坯壘成的双人床上。

母亲拿来一床褥子,又从织布机上裁下一方蓝条白布床单。捡几件儿九成新的衣服给何干娘。父亲写了百年和好之类的喜联。新房、新人、新气象,喜气洋洋。

三天过去了,新郎官儿脸上有喜色,也有几分忧。

他来找我母亲:"大太太,我怕,那女人我留不住。”

何三伯叫我父亲大掌柜,叫二叔、七叔二掌柜、七掌柜。叫我母亲大太太,叫二婶、七婶二太太、七太太。几个年龄小的叔叔,就叫老八、老九、老十。

“她一夜起来五六次,在院里一站大半夜。我怕她......”

“你是说,她是放......”

母亲还是没有把“鸽子”两个字说出口,这三个字难听。非礼勿视,非礼无闻,非礼勿言。母亲更不想把这邪恶和那个低眉顺眼,看着还算实诚的女人联在一起。

“我看何嫂不像那样的人。再说,你也没有花钱呀。”

“花了。”何三伯脸红了,“不瞒大太太,那天赶集,我多带了几个钱,原想再添置些东西。遇见你家王氏,给我说合这女人。我把剩下的钱都给她了。回来我把钱填上了......”

王氏是我舅家的厨师,他们互称王氏何氏。何三伯解释着,好像挪用就是打拐了东家的钱。

母亲赶忙打断他:“三哥,我还信不过你?你不该再填上。你寻个人是大事儿。我们也疏忽了,没给你早点成个家。”

“她接过钱,转手给了和她一路儿来的女人,又嘁喳几句,就跟我回来了。”何三伯说的,真像是放鸽子。

“她说,今儿夜里要到后院来纺花。”何三伯愁眉苦脸,“我,我,我想叫大太太替我看着点儿。”

母亲为难了。这不是监视吗?她要是逃跑,我是追,是喊人,还是放她走?我能做这事儿吗?这不坏良心吗?母亲心里又怪这女人,何三哥多好的人,跟了他,你算是有靠儿了。你还求个啥?

何三伯也后悔自己太冒失了,大太太那样菩萨心肠,会做这种事吗?赶忙说:“大太太,要不,就算了。听天由命,随她去吧。”

看着何三伯无助的样子,母亲毫无底气地说:“三哥,我留点心吧。”

母亲不情愿地接受了嘱托,进入了角色。每天,和何干娘一起做针线、纳鞋底儿,去河上洗衣服。晚上,陪何干娘纺花到深夜,直到何三伯在前院喊“时候不早了,睡吧。”看着何干娘磨磨蹭蹭往前院走,听见他们接上了话儿,母亲才回屋休息。

一个月过去了,何干娘没有跑,没有让母亲回答那个两难的选择题。吃了几天饱饭,脸蛋儿不干瘪了,也泛出些许红色。

何干娘说话怪怪的,俩人一路走,她说“厮跟着”,黑了黑了来个客,她说“歇了歇了来个怯”,我们笑她、学她,她不生气。她拿住鸡蛋在灯上照照,就知道哪些鸡蛋能孵出小鸡儿。她给我们说:“鸡、鸡,二十一,鸭、鸭,二十八。要想孵小鸭,就得骗母鸡,让它一直抱窝二十八天,直到小鸭破壳。黄绒绒的小鸭,母鸡也分不出是不是自己的子女,也领着觅食。”

何干娘会养猫,她养的猫,白的、黑的、黄的、狸花的都有。冬天,何干娘在当门儿纺花,太阳照进来,它们懒洋洋地躺在纺花车儿怀里晒暖儿。睡醒了,弓着身子抻懒腰,一副慵懒的做派。何干娘把从树上掉下来的柿子做成醋,甜甜的酸酸的......,这些,母亲都不会。

何干娘会说瞎话儿(讲故事),《老包小出身儿》《陈三两爬堂》《王小儿砍柴》《没爹没娘做大官》......何干娘教我们唱儿歌,“板凳儿板凳儿摞摞,里头坐个大哥”,“月奶奶,黄粑粑,爹织布,娘纺花,大妮儿打笼苻,小妮儿闹著要吃妈(吃奶)".....但何干娘教儿歌和母亲不同。母亲教我们“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一只短短的儿歌,几个简单的数字,串起一串串儿风景。母亲语调平静,而感情投入,好像带我们亲临其境。何干娘教我们“小白鸡,脸皮薄,杀我不胜杀个鹅。鹅说,我的脖子长又长,杀我不胜杀个羊。羊说,我四只银蹄往前走,杀我不胜杀个狗。狗说....”何干娘像背书,心不在焉,只是在哄我们。而且,常常走神,忘了念到了哪儿。只有一首歌是例外。那是叙述一只母鸡将要被杀时,嘱咐小鸡的话“....下雨要躲房檐下,湿了毛衣谁暖你?吃食儿莫到场边去,一把扫帚拍死你。喝水莫到坑边去,掉到水里淹死你....”何干娘很动情,念着念着流泪了。我们也听得心里酸酸的。母亲看在眼里,心想,何嫂有心事啊!怪可怜的。

母亲回娘家,何三伯请母亲带上何干娘。一是还不太放心,二是也想叫何干娘到镇上散散心。

姥姥用红纸封了个包儿给何干娘,何干娘很知礼地磕头谢赏。舅母给何干娘两块布料,何干娘也要行礼,被舅母拦住了:“这可使不得。妈是长辈,行个礼也就是了。咱是平辈,不兴这个。”

“咱是平辈”!何干娘心里热热的。一个大胆的想法一闪而过,又马上被自己否定了——临走时,他三伯还嘱咐,“东家厚道,咱们自己要懂规矩,不能蹬鼻子上脸儿。”

在姥姥家住了几天,何干娘长了不少见识。洋戏盒子就那么大一块,里边咋就有那么多小人儿唱戏?小人儿都藏在哪儿了?回家的路上,何干娘问母亲。母亲告诉她,洋戏叫留声机,是演员灌的片子,演员不在里边。何干娘说的戏,大概是《二进宫》,是杨波、徐彦召和李艳妃的轮唱。母亲从头到尾讲了三人的唱词,讲了《二进宫》的剧情。何干娘觉得比她说的瞎话儿还好听。在乡里看戏,锣鼓家什儿一敲,胡戏儿一拉,戏子就唱起来,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唱的啥。

何干娘还从王干娘和王氏那里知道,她在山陕庙西厢房吃舍饭时,北大殿里,是区公所委托商会组织义捐,所设的临时仓房。那个帮忙记账的小伙子,就是我舅家表哥。她对母亲说:“我说呢,咋那么面熟。原来在大殿里见过。”表哥早长、早慧,十一岁就长得像个大人了。读小学六年级,还写得一笔好字。舅舅想让他早点到社会上历练,就叫他去帮助记账。又派王氏去帮助做舍饭。灾民越来越多,舍饭越来越稀,还常常喝不上。就是在那里,王氏说合了何干娘与何三伯的亲事。何干娘听说表哥才十一岁,心里难受极了:“俺西明都十三岁了,瘦小瘦小的,还像个小孩子。唉,十八年年成,在娘肚里就挨饿。正该长个儿,又赶上三十一年年成。她姑不知道把钱带回去没有,俺西明......”何干娘不敢再往下想。

何干娘忍不住把那个想法给母亲说了:“大太太,你要是不嫌弃,我想和你结拜干姊妹。”

母亲在侠义小说里读到过结拜的事,却从没有想到过自己结拜。但看到何干娘的表情,马上就答应了。怕伤了何干娘的自尊。

“那,啥时候磕头烧香?”

母亲尊奉“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就给何干娘说:“敬神、信神要心里有神。结拜,要心里有对方。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磕不磕头都一样。”

何干娘和母亲就成了结拜姊妹。

何干娘很喜欢,憋了半年多,一肚子心酸话,以后有地方说了。

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民国十八年,霜降已过,还没有下过霜,可秋分前后,已然无边落木,飘飘洒洒。天旱,谚语也不应验了。

临颍固厢镇田家染坊门前,楝树上,只剩下一串串黄色的楝籽儿,珠子一般,招徕一群群楝八哥儿,啾啾啾啾,边吃边唱。桐树也光秃秃的,夜宿的老鸹在地上留下一滩滩老鸹屎。偶尔从树上掉下一个大豆虫,指头粗细,看着吓人。更瘆人的是,叶子差不多落光了的的椿树枝上、树干上爬满了黑的黄的毛毛虫,孤零零的几片没落的树叶,也只剩下网状叶脉,仍然趴着两三只。

两根杉篙横搭在楝树和桐树枝杈间,与杉篙垂直,绑着几根竹竿,上面搭着在染锅里染好的土布,一条条垂下来,像电影《菊豆》里的一个场景。只是,田家染坊小,今年收成不好,生意也不好。只挂着十来条布,颜色也单调,除了黑色,就是老蓝和靛蓝。

何干娘——当时还是个一二十岁的小媳妇——看见油漆剥落的板搭门铺面房里,老板娘刚丢下碗,怯生生地说:“行行好,寻碗水喝。”

出门逃荒二十多天了,也要(讨)过多次饭,但还是有点拉不开脸。那个腼腆劲儿,人见人怜。

老板娘进屋端出来一碗白汤,倒到何干娘那已经豁了边儿的大碗里,还有不少好面绿豆面两掺儿的面条儿。何干娘喜出望外,半年多没嚐过面星儿了。起初,吃麸皮、米糠,接着,树皮、草根,茨荆、棉花叶也吃。出来前,连这些也没有了。村东头张家吃白垩土吃死了人。

一碗白汤下肚,浑身润烫烫的。何干娘不会说谢,只是说:“大嫂心好,行善积德,给儿女添福。”

给儿女添福!老板娘听了高兴,也戳疼了心事。

“家是哪儿的?“

“密县。

‘’遭灾重么?你一个人出来的?”

“夏秋没雨绝收,麦也种不上,没指望。村里饿死十来个人了。地裂缝一拃多宽,路上的埔土埋住脚。俺和男人一路儿出来。听人说,能往南走一千,不往北挪一砖。俺沿铁路线走,到这儿住下了。”何干娘年轻,机灵,出来不到一个月,和男人“一道儿”,就不说“厮跟着”,改说成“一路儿”了。

“住哪儿?”

“关帝庙神像后边。”老板娘知道,不少灾民住在庙里、祠堂里。乡里的磨坊、碾房也有人住。这些天,要饭的忒多。

“关帝庙离这儿不远,以后多过来给我搭把手烧烧锅吧。”

一个感念一饭之恩,一个怜弱惜贫。俩人竟说得很投机。后来何干娘就成了染坊的常客。帮助主人晾晒布匹,捶布、叠布,烧火,干杂活。

为了解(民国)十八年年成,我从地方志馆查阅了相关资料。

《宝鸡县志》载:民国十八年,亢旱十二个月,禾苗枯死,颗粒无收,粮价飞涨,灾民易子而食。........渭水涸竭,车马通行。亩地换小麦一斗,草根树皮,食之殆尽。灾民拆房卖地,鬻妻卖子,换粮糊口。壮者外逃求生,弱者坐以待毙。乞讨者甚多,饿殍遍野。

我未查到《密县县志》,但民国十七年至十九年,即至年,北方八省大旱,关中最烈。河南密县亦在其中。

“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说错了,就当没说。我有个小叔子,你也见过的,厚实实的,人实诚些,可也不傻。你要是不嫌弃,给我当兄弟媳妇吧?”一天,很突然,老板娘对何干娘说。

一句话说得何干娘脸红到脖子跟儿,心想:俺有男人,咋能说嫁就嫁呢。男人话不多,可也知道疼俺。成亲一年多,从没打过俺。

“不愿意就算了,看把你羞的。”见何干娘不说话,老板娘赶紧改口。

晚上回到庙里,何干娘当玩话说给男人。男人听了没吭声。第二天,男人说:“走,去染坊。”何干娘急了,人家也就是说说,能去不依人家?男人拉着何干娘,不容分说就走。

“我愿意,让她留这儿吧。”

“你俩商量好了?这年头,各逃性命吧。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她。”

老板娘给男人点儿钱,男人迟疑一下,手抖着接过钱,扭头就走。

怨、恨、伤心、心疼。何干娘自言自语:“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没有,就那么狠心?一年多的夫妻,就没有一点情份?到底我卖了多少钱,你也不数一下,也不搞搞价儿?家里还有三个老人呢。早知道你这样,今儿早我就该把这条囫囵点的裤子换给你穿。我不是给你说,我兴许是有喜了?你.........”

何干娘成了田家老二媳妇。

半年后,何干娘生了一个胖小子。

“老二家早产了。七成八不成,俺侄儿命大。”大伯、大娘对邻居说。

“你放心,他就是咱田家的亲骨肉。”大伯、大娘对何干娘说。

田二柱傻呵呵地当爹,何干娘乐呵呵地当娘。男耕女织,春种秋收。大伯大娘经营着染坊,一家五口,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美中不足,哥嫂两口儿小四十儿年纪,一直没有生养。年景不好,抱养个孩子,本也花不了几个钱,可心里总有点隔。这下好了,明面儿上,何干娘总算是在田家生的孩子。大伯给侄子起名叫田西明。何干娘肚子争气,第三年,就又生了个儿子,叫西海。

苦日子难捱,好日子过得快。说话不及三四年过去了。田二柱到底是缺个心眼儿,竟跟着村里人去卖壮丁。人家卖了,偷跑回来,再卖。二柱那个实诚样儿,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日子还得过。帮哥嫂打理染坊,还种着乡间的几亩田。好在,哥嫂思念弟弟,更加疼爱弟媳和两个侄儿。男人不在,好像天也没有塌下来。可年轻守寡,多晚儿是个头呢?一天一天熬下去,几年过去了。

民国三十一年,河南大旱。我在省地方志馆查到《河南灾情实况》,这样记载:田园龟裂,赤地千里,二麦颗粒无收,秋苗悉数枯死。于时,树叶草根,聊以充饥,腐木细泥,亦用果腹。灾民因饥饿难忍而服毒者、缢死者、自刎者,甚至杀儿以求一饱者,所在多有,司空见惯,同时无主弃婴,到处可见,音若泣声,到处可闻。死尸横野,无人收埋,鬼哭神嚎,无殊地狱,阴森凄惨,绝异人寰。

临颍,这块十八年年成曾经收留过灾民的福地,三十一年,自己的子民也也加入了逃荒的行列。

田家,薄田绝收,染坊关门。存粮伴着糠菜撑过了一年,眼看着缸里高粱见底儿,仨大人俩小孩,五张嘴,不能都在家等死呀。何干娘想带孩子出去逃荒。大伯子说:“韩姑娘,二柱一走就没影了,撇下你娘儿仨,我也没本事养活你们。按说,你带孩子出去寻条活路,我不该拦你。可你知道,咱田家就这俩小孩——他大伯真没把西明当外姓——,你把孩子留下,我和你嫂子有口吃的,绝不叫孩子挨饿。等灾荒过去,你再回来。你看行不?”何干娘还能说啥?只好一人出门逃荒,省下几颗粮食叫家里大人孩子多撑几天。

后来何干娘经常给我们说起与孩子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的场面,说得多了,也就不太伤心了,平静得像讲别人家的故事:“出门儿那天清早,我给西明掖掖被子,脸对着脸亲亲西海,泪珠落在他小脸儿上,他还用小手拨拉一下脸。要不是约好一起走的本家小姑子,在门外催我,我真狠不下心,死就死在一起吧。就这样,我撇下孩子,一人出来逃命了。听说,我老家密县灾情比这儿还重。””“

"我真傻,千不该万不该撇下孩子,真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豫灾实录》载:河南一百拾县(连沦陷县份在内),..........灾情轻重,兹以河流来别,临黄河与伏牛山地带为最重,洪河、汝河及洛河流域次之,唐河、淮河流域又次之。

能往南走一千,不往北挪一砖。何干娘记住这话,跟人家一起往西南逃荒到南阳,在赊店儿(赊旗镇)山陕庙厢房里住了下来。千里姻缘一线牵,就遇到了何三伯。

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找上门来。何干娘一把拉到怀里哭了起来。“西明,西明”地叫着。女人是西明的本家姑姑,就是她同何干娘一起出来逃荒,又把何干娘给她的钱捎回去的。临颍的旱情继续蔓延,秋庄稼都种不上,又过了一场蚂蚱,把稀稀疏疏的一点绿色,啃成灰色,都吃光了。人们一点念想都没有了,固厢已经饿死了十几个人。西明大伯大娘只好把西海送了人,又托她带西明出来找何干娘。何干娘又喜欢,又心酸,更多的是发愁。大凡人都喜欢?现成,唯独不喜欢?受现成的儿子。何氏要是不答应叫西明留下来,咋办?

何干娘的担心是多余的。何三伯不嫌弃西明,手把手地教他学手艺。编篓子、纳拍子、打草鞋、织蓑衣,明哥一学就会。子肖其父,明哥也是口拙手巧脾气倔。

“叫西明跟着老九老十到学校念书吧。”父亲对何三伯说。

“那哪儿成呢?他吃闲饭,东家不说啥儿,我就——”

“啥也别说了,开学就叫他去上。”父亲打断了何三伯还要说下去的话。

母亲为明哥准备了书包、石板、铅笔一应文具。

明哥明眉大眼,黄白色的皮肤,一个单薄的瘦弱少年。说一口临颍土话,惹得同学讥笑、嘲弄;小时候害耳根儿底儿,耳朵有点聋。一聋三分傻;十几岁了,从一年级上起,更显得不入群儿。学,上了三天,明哥死活也不再去上。搁现在填学历,也算是小学肄业了。明哥情愿在家跟着何三伯学手艺,干杂活。和何三伯一样,明哥一辈子也不会写“田西明”“、”“何西明”,更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姓什么。

有明哥在身旁,何干娘安心住下了,何三伯不再担心了。何干娘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早到晚不施闲儿。纺花织布、缝补浆洗、养猫养狗、养鸡养鸭(洋扁嘴儿,下蛋很勤,一只鸭一个月能下蛋二十八九枚),每年春天,还要养几蓆春蚕。蚕长到四眠,一天要吃好多桑叶,在旁边,能听到唰唰唰唰一片声响。下雨天,害得何三伯披着蓑衣出去打桑叶。何干娘还教我母亲和二婶用橡子壳土法染布。麦天,何干娘领我们去拾麦,回来搓搓、捶捶、扬扬,拿到果园换水果,半升麦能换一份(份,量词,个,读四声,不儿化)苹果。有一天,何干娘带我在河上洗衣服,突然有人说日本人来了,何干娘一把把我的蓝底儿红花儿夹袄脱掉,翻过来给我穿上,花夹袄变成了黑夹袄。事后我才知道,那是怕被人误认我是小女孩惹麻烦。

何干娘记性好,悟性高。她自己说瞎话儿,生动有趣。她也爱听我母亲讲故事。母亲讲《再生缘》、《十粒金丹》、《济公传》、《封神榜》、《东周列国志》,她都听得津津有味,还能大段大段的说给别人听。她喜欢故事的彰善瘅恶,主慈仆忠,劝忠劝孝,庄谐并作,逸趣横生。母亲教我读《三字经》、《四言杂字》,她跟着听,能讲“香九龄,能温席”、“融四岁,能让梨”,能背“油盐酱醋,蒸酒烧黄,葱韭芥蒜,山药藕姜”。有一次,她对母亲说,俺也认得男字和女字。原来,在田家染坊,她识得了田字,有人告诉她,在田间出力是男人,她就知道了男字,至于女字,她双臂平伸在胸前,双膝朝外分开,做一个下蹲动作,说,这不是女字吗?逗得大家捧腹大笑。都说,何嫂进城去,不会进错厕所了。何干娘还真是又进过几次城,母亲回娘家,何干娘总要求同去。一次,她带我在街上玩,一个要饭的突然把我手上的馍抢走了,邻居帮忙捉住了他,他赶快往馍上吐唾沫,邻居要打他,何干娘说,算了,他也是饿极了。说着把她手里的半块馍也给了那个要饭的。

我家成年男人吃饭在前院客房,女眷在后院堂屋当门儿。一天,七婶不在家,没了避讳,二叔也在后院用餐。二叔坐在平时我坐的一条疤瘌头板凳上,我要坐,他逗我,偏不起来,我不依,他不让。二婶说,看小犟筋能不能斗过老犟筋。我哭闹着往板凳上挤,惹恼了二叔,他伸手打我一巴掌,屁股上立马起了几个指头印。何干娘赶紧把我拉走,怕我再挨打。二叔走了,二婶也觉得没趣,讪讪地说:“没见过他那样红头牛(我家乡读ou),跟小孩一般见识。”事后,何干娘伸出两根指头,愤愤地埋怨母亲说:“二点子也太狠了,竟下得去手!大太太,你咋也不吭气儿?”母亲说:“书义太拗了,管教管教也好。再说我也不好护短。”二婶爱和小叔子们开玩笑,说到七叔,就把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那是七的手语,口语是七捏子。说到八叔,就把拇指食指叉开,叫做八叉子。说到九叔,则把食指弯曲,叫做九钩子。说到十叔,则紧握拳头,叫做十(石)头子。或者把子字去掉,加以儿化,叫做七捏儿、八叉儿、九钩儿、十(石)头儿。二婶不知道,人们也把二叔叫做二点子。何干娘也跟着叫。被何三伯听见了,狠狠地嚷了何干娘一顿,说何干娘没大没小。何干娘不反驳,只是嘀嘀嘀嘀笑,过后仍然没大没小。其实,所谓九钩儿、石头儿者,虽是戏称、谑称,但更是昵称,爱称。本无涉大小尊卑的。奶奶去世早,十叔和明哥同年,只比哥哥大三岁,八叔九叔十叔早把何干娘同我母亲、二婶一样对待,尊为长嫂了。十叔出疹子,母亲照顾不过来,为了避风,是何干娘陪伴十叔一个月不出门,吃喝拉撒何干娘全包。何干娘成了我家的重要一员。

一九四七年,宛东解放。

何三伯一家单独起伙,离开我家。结算工钱时,何三伯说:“我一个人干活,仨人吃饭,我还亏欠东家呢。”父亲说:“就算何嫂娘俩吃饭没饭钱,干活没工钱,你的工钱也要给你。”争执结果,何三伯只要几斗眼下吃的粮食,接受了二亩唐河边的黄沙土地,还说是“先替东家种着”。

“要不是时局不好,我永远不离开东家。还是王嫂有福。”何三伯说着,已是眼泪丝丝。

王嫂就是我舅家女佣王干娘,抗战胜利后,舅家迁回郑州,王干娘选择了同往。何三伯何干娘很是羡慕。王干娘在我舅家几十年,我姥姥、舅舅、舅母先后去世,王干娘又悉心照料我表哥表嫂和下一代孩子们。是我表哥表弟为她送了终,享年九十五岁。

我家迁回到赊旗镇。何三伯一家在陈庄儿种田。

父亲跟人学着到砖瓦窑上批发瓦缸、瓦盆,走村串巷,挑担零卖,以为生计。一天中午,在陈庄南边大路旁桐树阴凉儿下,放下担子歇脚乘凉。看见不远处一个妇女在田间劳作。噢,是何嫂。何嫂在给棉花打杈儿、打顶儿,顺便摘下那争先绽桃儿吐絮的头喷儿花。青青的棵子雪绒绒的花,绿海碧波中,何嫂腰系蓝色印花裙,双手灵动,身姿婀娜,仿佛是在跳采茶扑蝶舞。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父亲默诵者。何嫂原来这样美!

何干娘抬头看见父亲,“那不是他大叔吗?”如今,不兴叫大掌柜,何干娘改口叫他大叔。倒也亲切得体。

明哥在另一块地翻红术秧,赶紧过来,挑上父亲的担子,不容分说就往家走。

何三伯在门前一块平地上磕芝麻,见到父亲,愣怔一下,笑笑,“大掌柜咋来了?”他还是改不了口,还叫大掌柜。往屋里让,看看没处下脚,尴尬间,何干娘已经用铜盆端出大半盆清水,“就坐在外头阴凉儿里吧,先洗洗,凉快。”

这是两间空山草房,当门儿一个連锅灶,不用说是何三伯盘的,何三伯盘的灶好烧,火旺,省柴火。靠北墙,透过箔篱儿,依稀可见的窄床,应该是明哥的。箔篱儿外,土垒的供桌上供奉着老灶爷。供桌和灶台间,挤着一个构木案板,堆放着菜刀、擀杖、油瓶、盐罐。土墙的窗窑儿里塞着一盏油灯,积满厚厚的油腻。正当门儿,还放着一架纺花车儿。一帘半截儿印花门帘遮住了里间,难以一窥堂奥。但也约略想象得出:一张床是少不了的,那口旧板箱也应该在里间,盛粮食的盆盆罐罐呢?........,里间,想必也是逼仄得很。

何三伯腾腾挪挪,难为他在宽可盈尺,长不足二尺的案板上,麻利地擀出一堆面条。何干娘烧锅,前锅炒了一碗韭菜鸡蛋,后锅热水舀到前锅,不一会,下好了一缸盆捞面,快起锅时下锅的苋菜,仍然青丝丝的。伴上油盐米醋和蒜汁儿。“啪,啪”几声,何三伯又拍了几根嫩黄瓜,伴上明哥刚从园里掐的荆芥。淋上芝麻酱,黄瓜酥脆,面条喷香。父亲又累又饿,简直是狼吞虎咽。那边,用白汤熬的红薯干包谷糁也熬好了。父亲知道,这才是大家饭。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农家吃饭拉家常,不离主题“话桑麻”。说到收成,何干娘兴致高,明哥也不时插话。俗话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zhuo)咱咋着。”何三伯学农活上心,还活学活用,有所创新。他学会棉花整枝、打杈儿、打顶儿。去年种芝麻,他不知道农谚“重茬儿圪奄(蔫)露茬儿死”的道理,就不敢种重茬儿和露茬儿,但他种稀不种稠,又给芝麻打顶儿。别人笑话他,说“没听说过芝麻打顶”,他笑笑。结果,他的芝麻透风,杆儿粗,离地四寸就结芝麻蒴儿,因为打顶儿,上边的芝麻蒴儿也颗颗饱满,六分地收了六七十斤。今年,陈庄种芝麻也都学着他打顶了。他说,那和棉花打顶一个理儿。他种一亩半小麦,打了一装儿(量词,一布袋,六斗,约斤。布袋,用帆布缝制,结实耐用,专用做装粮食)麦。“七疙瘩,八疙瘩,一亩地,十斤花”,当时各种庄稼产量都很低,他种一亩棉花能摘二十多斤。

父亲很喜欢:“那就够吃够用啦。”

何干娘的脸色突然晴转阴,“哎!”,又马上说“够吃,够吃。我刚才舀出来一碗白汤,冷凉了,你喝吧。”

父亲的瓦缸、瓦盆一会儿就差不多卖完了,多是被我家原来的佃户和熟人买去。父亲知道,不少是为了照顾自己。剩下的一个斗盆、二号盆、两个四号盆,何干娘都要留下,父亲说我自己还要用。何干娘把换来的粮食分装在斗盆和布袋里,配成一担,明哥挑着送父亲。

“你大咋不说话?”何三伯虽然本就不爱说话,可今天只说了一句。父亲觉出了什么。

“土改分地,他不要,说不是自己的。人家说他老顽固,落后分子。村里开会,他总不去。除了上地干活,就在家纳锅拍、扎扫帚。话越来越少。我娘问他是哪儿不舒坦,他摇摇头。”明哥不无忧虑地说。

“那,日子过得去吗?”

“村里卖余粮,没完成指标。有人说,他打的粮食多,还得卖。非叫他去开会,他不去。家里也真没有余粮了,我去也不顶用。”

“那咋办?”

“不知道。”

父亲回到家,发现斗盆里还埋着五个鹅蛋。父亲再也不敢去陈庄卖东西。

陈庄离镇上十二里地,何干娘一双小脚,每隔月而四时,总要来我家一趟,说是回娘家。有时是明哥来,都不空手儿,送些拍子、刷子、笤帚或包谷棒儿、豌豆角等鲜物。

卖余粮的事儿还没有完。何三伯必须去开会,自报和分派相结合。有一次,张宪山咬死说没有粮食,再也不往上报。说罢就不再开口。干部说他耍死猪,对抗政府,把他捆起来吊到房梁上,有一顿饭功夫,才放下来。何三伯胆小,虽然知道宪山是中农,自己是雇农,不会捆自己,还是吓得不轻。天快明时,回到家,何干娘看着何三伯转颜失色,一脸惊恐。从那儿以后,何三伯更是门也不出,话也不说,只在家里埋头干活。

那时,人们没听说过什么抑郁症。

何三伯的病越来越重,挺到互助组,合作化,他终于没有熬过来,撇下何干娘明哥娘儿俩,一个人走了。

中年丧夫,何干娘悲痛欲绝,痛定思痛,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中:难道真是我颧骨高,命硬尅夫?可我没干过对不起人的事呀,因果报应到我这儿咋就不灵了呢?

何干娘和明哥相依为命,继续挣扎着熬日子。

一九五五年,国家行政事业单位废除工资分(供给制),实行货币工资制。部队实行军衔制。我在人民银行工作的姐姐,和在部队工作的哥哥,就有能力往家寄钱供应我和妹妹上学了。我家经济状况明显改善。母亲积攒下三十八块钱,以何明的名义办了个存折。对何干娘说:“原想,给你二亩地,你们三口人好有个指靠。谁知后来土改,你们本来就能分到地。算是没给你。一直欠着你这么多年。现在三哥不在了,你俩不容易。我把它折合成钱,存到银行里,这是存折,你保存好。要花钱时到银行去取。”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折算的,三十八,有整有零。何干娘说:“当时给二亩地,他三伯就说太多,就没打算真要。谁也没长前后眼。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要说欠,也是官中欠,你们分家了,咋能叫你一家还?这个钱我说啥也不能要。”在母亲的坚持下,何干娘才把存折揣在内衣口袋里。反正不是现钱,就是个小本本,何干娘想,它就能当钱呀?

在陈庄,何干娘是外来户,孤单。队长派活,总给明哥派重活。明哥不善交往,也没有什么朋友,日子过得憋屈。就产生了回临颍的念头。可是,这大几百里地,对明哥来说,几乎是不可逾越的。路上得走好几天,没有粮票,更开不来出门儿的证明。

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见当门儿放着一嘟噜红薯,知道一定是何干娘来了。何干娘说,这是胜利壹佰号,刚刨的,不甜,但和本地红薯一样,乾面,产量高又没有须。今年雨水调润,大个的有人头大小,我拿不动,只拿了一棵小一点的,我知道书义好吃红薯。

我进屋看书去了,何干娘继续和母亲说话。我断断续续地听到,“电灯电话,洋犁子洋耙”、“一年上缸(纲),三年过江”、“天上没有玉皇,海里没有龙王”.........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大办水利,挖水库,修水渠,一首民歌是,“天上没有玉皇,海里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战天斗地,气势雄伟。“一年上纲,三年过江”,指的是“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何干娘心目中只有具象“水缸”,对于相对抽象的“纲要”,则不甚了了。但也清楚“四、五、八”,就是黄河以北亩产要达到四百斤,黄河以南,淮河以北要达到五百斤,淮河以南达到八百斤。长江以南要超过千斤。所以,江南要种三季稻,北方要保证麦秋两季,不准留春地。麦还未成熟,就在麦垄里套种棉花。农业贯彻“八字宪法”:水、土、种、肥、密、保、工、管。说话间,何干娘满脸的憧憬。憧憬那“小陈庄,赛江南,大米干饭浇鱼汤,筷子一抿嘴一张。”更憧憬着马上就要吃食堂,吃饭不要钱。那时,镇上的饭店都叫食堂,磁器街有“国营第一食堂”和“国营第二食堂“。食堂里也只有大众菜,炸油条,杂烩汤。但就是这大众菜,农民也只能看着流口水,没有几个人吃过的。所以,听说将来能吃食堂,能喝杂烩汤,那是兴奋莫名的

那时,我读高二,正是幻想恣肆的年龄。总路线,大跃进,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十五年赶英超美,共产主义已不是遥远的将来。比何干娘,我更是憧憬着一切美好。

农业形势喜人,到处放高产卫星。一次,明哥来我家,说起小麦亩产几千斤,明哥只是笑,不相信,也不和我争辩。我想,明哥不是何三伯亲生,咋恁随何三伯呢,也是顽固保守。真是“习相近,性相远”啊。明明报上说,各地不断突破高产纪录,6月23日,《人民日报》报道,河南遂平县先锋农业社小麦亩产斤。7月25日报道,江西省波阳县桂湖农业社早稻亩产斤。而且这些记录还不断被突破,截止到9月5日的公开报道,小麦亩产最高的是青海柴达木盆地赛什克农场第一生产队的斤,早稻亩产最高的是广西环江县红旗人民公社的斤。明哥不看报不学习,不知道钱学森从太阳能利用率的角度已经证明了高产的可能性。这卫星漫天飞舞,交相映辉的奇伟、雄浑、壮观的形势,是明哥不可能理解的。

只要解放思想就无往而不胜,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但是,肥皂泡很快破灭了。何干娘吃上了食堂饭,可没有喝上杂烩汤。红薯可量吃,包谷糁随便喝的日子也只坚持了两个月。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既然产那么多粮食,就可以多征购了。于是层层下达征购指标,下边为了争上游,比先进,又层层加码。最后苦了生产队干部。他们最知道,仓满库盈是假象,那是应付上级检查和同级参观做出来的。他们要面对食堂无米下锅,村民嗷嗷待哺的现实,自己和家人也要吃饭。

何干娘瘦了。不到五十岁,拖着疲惫的身子,俨然一个小老太婆。颧骨也更加突出。这次是空着手来我家。何干娘说,大干一冬,苦干一春,麦忙天喝的稀溜溜。劳力吃三顿,妇女小孩吃两顿。光知道饿,饿,饿。

“你记得秦小奔儿吧?他媳妇坐月子也没得吃,没有奶。生下个妞,不到四斤重。她奶用烧红薯把她喂到五个月,去年冬天,小奔儿媳妇上水利工地,婆婆瞎瞎叉叉,在家看小孩,没有看好,把个小妞连冻带饿给糟蹋死了,还叫老鼠給脚趾头咬烂,啃得露着骨头。寒碜人。”何干娘说着,眼圈红了。

秦小奔儿原来是我家佃户,57年生头生儿,是个妞。后来我在一中教学,这妞正好分在我那班,来报名时,她说是陈庄儿的,她叫我王叔。我问她姊妹几个,她说就她一个,59年一个小妹妹夭折了,以后她妈再也没有生。她奶也死了。我不禁黯然。

何干娘还说,“潘庄儿的茹先生,每从食堂打回饭,就把他三岁的小妞拴在门槛儿上,怕她与奶奶争吃的。”

茹先生原来在一中教英语,57年被打成右派。他高大富态,重下巴,面白唇红。为人温和厚道。没教过我,但曾经为我班监过考。那是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中考,茹老师把试题抄写在黑板上。记得有一句是“TheSunrisesintheeast.”茹老师写的是斜体,我们学的是圆体。同学们看不懂,茹老师不厌其烦地念给我们听,他那语调也和我们的不同,有同学小声窃笑,他也不恼,继续耐心解释。茹老师对学生如此宽容,真想不到对自己女儿能如此狠心!

何干娘说,“大会小会反潘阎王,其实潘阎王是好人,说的都是实话”。我开始没听懂,后来差点笑出泪来。那是河南省委书记潘复生和省委另外两个领导杨珏、王廷栋,合在一起称潘杨王,竟然被说成潘阎王。当时,我班正在排练活报剧,配合批判潘杨王右倾分子,班长党祥林画上白脸奸臣脸谱,扮演潘复生。记得批判他们的内容,主要是“大社化小社”、“牲口分槽喂养”、“退社自由”、“散布生产悲观论”等。

我打断何干娘,说:“明哥不是牛把儿吗?我听说在牛屋有个方便,能偷偷拿回家点牛料。”谁知何干娘怫然变色,像是受到了侮辱,说:“你何干娘五十岁了,遭过两个年成,也没有偷过人家一个粮食籽儿。再说,人没吃的,牛也只有草吃,哪有多少料?就是拿回去一把黑豆,也没有锅,只能在铁锨上炒炒,还不敢叫干部看见屋里冒烟。牛瘦的剩一副骨头架子,你明哥心疼牛像心疼孩子一样。”我知道说错了话,不敢再接话茬儿。

母亲对何干娘从同情怜悯,到姊妹深情,现在,更多了一份敬重。

何干娘说的饿,饿,饿,很快传染到我们学校。我已经留校教书了,教师粮食供应指标每月27斤,实际连25斤也吃不到。也是整天感到饿,饿,饿。学生从生产队拿不来粮食,教师分头下乡要粮。我被分到桥头公社郭楼村,一天交一斤粮票,四角钱,午饭、晚饭和第二天早饭,生产队每顿饭都是给我一捧饼(榨油时的油渣)和一碗开水。当然也没有讨来粮食。只有很少几个老师要来了一点儿。学校要求与学生共甘苦,入学生食堂。虽然按27斤发饭票,但吃到的更少。饭票分主食副食,主食票的最小单位是半两。三两一个的红薯面馒头小得可怜,大家戏称为黑桃A。炊事员往笼格里摆馍,学生说是在下棋--------馍像棋子儿一样。一两一碗的玉米糁稀饭,学生说是“对面笑”,------稀得照见人影。印象最深的是一大碗菜汤,里边只有两根一拃多长的红薯杆儿,杆儿上带着几片红薯叶儿。生物教师上官杏丽,把那黑褐色的汤倒掉了。在全体教师会上,对她进行辩论。历史教师王霭蔓取下老花眼镜,发言:“汤乃菜之精华,弃之可惜。上官同志出身资产阶级,不知农夫稼穑之苦,......”话没说完,团委书记杨某(姑隐其名)一声怒斥“王霭蔓,这是严肃的辩论会,不许你在这儿掉书袋子。”王老师吓得赶紧改口“哦,哦,上官同志不知公社社员劳动的艰辛,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不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吗?”杨书记也无奈地笑了:“好,好,坐下吧。”接着大家批判上官老师曾经说过“小锅饭好吃”,是对大办食堂不满,对粮食政策不满。说她在图书馆借阅过有关辞职政策的书,是革命意志衰退,怕艰苦,想辞职,辜负了党对她的培养........。学生中还流传着许多农村食堂的顺口溜,比如“娃儿,娃儿,你快长,长大当个伙食长,能多吃,能多占,还能给老子拿回二斤面。”.......。师生都饿,好多得了浮肿病,小腿一按一个坑,眼皮也水肿。学校停了体育课、早操和课间操。也不断听到农村饿死人的事。我很担心何干娘。

真是怕处有鬼。明哥来了,一进屋,母亲看到明哥鞋上张了毛边白布,心里咯噔一下。明哥已经蹲在地上,抽抽搭搭说不出话。

“你娘——啥时候走的?”

“初六。”

“哦,刚过头七。”

“上次来,只是瘦点儿。咋就——?”

明哥又哭得说不出话了。断断续续,我们听出个大概。

半年前,何干娘来过一次,说食堂隔三差五地断顿儿停火,明哥饿得躺在床上,像长虫儿(蛇)一样。她掏出存折,问母亲是否管用,能不能取点钱买点吃的。母亲说,“管用是管用,可没有东西卖呀。”当时,赊店酒厂用糟子(酿酒后剩下的高粱壳)制一种饼干,粗糙辣嗓子,那颜色,却酷似巧克力饼干。我托人买来二斤,吃了一些,母亲把剩下的都给了何干娘。又从街上买来一小捆儿韭菜,何干娘拿回去,很得济,支撑了几天。可食堂断顿儿更勤了,以后咋办呢?

何干娘决定出去逃荒。

“能往南走一千,不往北挪一砖”,何干娘牢记经验,而且,在我家几年,她还知道了郑州、汉口、南阳、襄阳、樊城、老河口等的大致方位。何干娘带着明哥,打算走平高台、红泥湾,扒车去南阳,下湖北。目标明确,路线合理。可是......

还没走到平高台,就碰到了民兵。

“哪个公社的?”

“城郊。”

“哪个大队?”

“马庄大队陈庄村。”

“啥成分?”

“贫农。”

“贫农咋还跟着瞎捣乱,给社会主义抹黑!回去回去,以后再逮住,捆回去交大队辩论你!”

明哥吓得不敢吭声,何干娘说好话儿求情放行,谁知越说越犯忌,“破坏食堂”””、“污蔑大好形势”等等,帽子越扣越大。

娘俩跌跌撞撞往家走,趟过村边的小河,明哥一头栽倒在沙滩上。幸亏离家不远,邻居帮助扶明哥坐起来,歇一会,回到家,明哥就卧床了。

“人挪活,树挪死”,不叫出去逃荒,不是只有等死吗?何干娘信念坍塌了。一下子老了许多。想想这一辈子,两次从死里逃出活命,这一次,恐怕......,唉,死了也就算了。可是,西明那个样子,又聋又倔,他咋办呢?

何干娘去地里捡大雁屎,回家在铁锨上焙焙,给明哥吃。自己有时在地里薅把麦苗嚼嚼咽下去。偶尔能抢到一块发过芽的红薯母,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哪一天食堂开饭,何干娘用瓦罐儿打回去,尽着明哥吃。明哥在床上糊糊涂涂吃了,也不知道娘吃了多少。

明哥慢慢能下床了。何干娘却起不来了。而且,再也没有起来。何干娘没有病。油干灯灭,也算是无疾而终。享年五十一岁(?)。

关于60年前后三年的饥荒,我也查了一些资料。

中共党史第二卷记载:“由于出生率大幅度大面积降低,死亡率显著增高,年全国总人口比上一年减少万。”著名中共党史专家丛进撰写的《曲折发展的岁月》中认为,“从年至年的非正常死亡和减少出生的人口数,在四千万左右。”

何干娘就是这万,或万,或.......千万中的一个。何干娘,安息吧。

明哥打着自己的头,哭着说,“大婶,我不孝顺啊,我糊涂啊,我没本事啊,我......”

母亲不知道怎样安慰明哥,只有叹气,陪着落泪。

“你娘走时候,有啥交代?”

明哥摇摇头,“像是喊我弟,海。没有听清。”

“知了,知了......”,大树被砍光了,蝉们无枝可依,只好屈居在坑边一人多高的柳树条上,尽职地鸣叫着,声嘶力竭。

明哥戴着凉帽(用术术篾编制,尖顶,用来遮阳遮雨),背着一个蓝棉布小包袱,在街上东张西望,走走停停。眼前的一切,陌生好像又熟悉。是,就是这儿。大桐树没有了,树墩上长出两棵小桐树,已有碗口粗,树叶像芭蕉扇那么大。楝树根上也长出一丛小树,鸡蛋粗细,争着往上长。那棵椿树,只留下一个大树坑,里边堆满了垃圾。我家的染坊招牌呢?那板搭门铺面房呢?怎么变成了土产门市部?两边墙上用石灰刷的大幅标语,依稀可见“一零七零”字样,明哥不认识,可也面熟。标语后小一点的字是“印染厂宣”。明哥糊涂了,我咋找不着家了?看到门市部里坐着一个姑娘,就搭讪着上前,怯怯地问:“同志,这儿不是田家染坊吗?”姑娘头也不抬:“啥染坊?牌子上不是明明写着供销社吗?。”明哥再问,姑娘就不搭腔了。离家十八年,就在家门口,竟连一个熟人也没碰到。明哥心慌意乱,咋办呢?

年暑假,我去新乡师院学习半导体,顺便带着明哥,乘汽车到许昌。买好去临颍的车票,送他上车。谁知到了固厢,明哥还是找不到家。

明哥摸索着去到大田村。童年主要在染坊度过,老家大田村却不熟悉。转悠半晌,总算找到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叔叔,明哥叫五叔,他没成过家,单身一人,一夏天住在瓜庵里,给队里看瓜。

走近瓜庵,看见一个老汉儿在摘豆角,明哥十来年的憋屈,娘死后一年多的孤苦无依,一下子涌上心头。

“五叔!”明哥哽咽着。“我是明啊。”

五叔没认出来。当终于知道站在眼前的是侄子西明,知道了何干娘已经去世,五叔唏嘘不已:“二嫂多好的一个人啊,我记得她好像比我还小一岁呢。”

“你大伯、大娘也是前年走的。年头年尾,隔半年多。”

“54年,染坊公私合营,后来叫固厢镇印染厂。你大伯先还在厂里做事儿。你大伯成分高(我想他应该是小业主或小土地出租成分),58年,他们下乡回来了。印染厂也散了,现在是供销社门市部。”

夜里,明哥铺张草席,睡在瓜庵外。星垂平野阔,晴空万里,一望无际。明哥忽然想起儿歌“天没边儿,地没沿儿,老和尚没有头发辫儿。”那么,阴间在哪儿?该是比天边儿更远吧。明个想不明白。蛐蛐儿蝼蛄,浅唱低吟,和着五叔均匀的鼾声。恍惚间,明哥仿佛回到了童年,娘在讲牛郎织女,讲“天河南北,小孩不跟娘睡”,大娘在给明哥弟兄俩破谜,“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

突然,五叔扔过来一条被单儿:“后半夜,湿气重,搭着肚子。”说罢,又响起了鼾声。明哥这才发现,真有点凉了。盖上单子,明哥还是睡不着。

“明啊,快睡吧。别太难受了。他们罪受到头了,去那边享福去了。”五叔接着说“大哥,大嫂,二嫂,您姊妹仨放心吧,明和海俩孩子,都全毛全翅回来了。您就安安心心在那边过日子吧。”

西海在养父家长大,大办钢铁时,到渑池县钢铁厂当了工人。想念这里的大伯大娘,艰难地往家写封信,也没有投递,干脆拿着信回来看看。那是去年夏天,没有见到亲人,也是在五叔这瓜庵里住了一夜。五叔把信交给明哥,可只剩下个信封了。

明哥住了两天,还得回陈庄啊。临走前,五叔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

“明啊,我再给你说个事儿,你可要撑着。”

“你不是咱田家的骨肉啊。十八年年成..........”

明哥再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世竟是这样。惊奇但却平静地听五叔讲下去:

“你去找你娘走后,估摸两年,你亲爹来过。他也拿不准到底有没有你,是试着来找找看。你大娘心眼儿好,心里藏不住事儿,况且这事儿从头到了,是她办的,就一五一十地全给你爹说了。还说,听说你娘俩在南阳过得还好。你爹也是个好人,他也又成了家。就没有说要找你........”

“你爹是密县人,好像你家在什么奈家集,我记不清楚。只记得他是姓奈。”

两天来,叔侄俩说了太多的伤心事儿,明哥已经麻木了。对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亲爹”,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明哥最亲的人,还是娘、大伯、大娘,他们都走了。

见明哥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五叔放心了。

“明啊,过两年再回来看看我。五叔也老了啊,不知道还能见几回面。”说着,眼圈红了。

我照着信封上的地址,给海哥写了几封信,退回了一封,其他几封都没有回音。第二年放麦假,我亲自去到渑池。58年,渑池县建了不止一个炼铁厂,很快就都解散了。工人来自四面八方,也都不知去向。我只好把寻人启事到处张贴,留下联系地址,就回来了。

“何干娘,我连这事儿也没帮明哥办成,我真没用。您白疼我了,我对不起您!”

“何干娘,没有找到海哥,我就是明哥的亲弟弟,您放心吧。”

明哥一辈子没成家,十八年后,在陈庄去世。埋在何三伯何干娘身边。

突然,我下意识地把何干娘三任丈夫的姓氏连缀在一起:,“奈----田----何”,“奈-----天-----何”?,岂奈天何!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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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无论是扭曲还是放大,都直指人心!

也许你会想到《一九四二》,我想到的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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