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丽丽,女,年12月生于鲁北,汉族。自年开始将个人兴趣转化为文字,先后在《人民文学》《山东文学》《青年作家》《散文世界》《时代文学》《岁月》《文苑经典美文》《青海湖》《中国教师报》《湖北日报》《中学生读写》等报刊发表散文类作品余篇,约30余万字。现为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理事。

所写作品多次获奖并入选高中语文试题。年5月,荣获“滨州文学奖”;年9月,荣获滨州市总工会“劳动最美丽”征文一等奖。年10月,获人民文学杂志社“美丽中国征文”佳作奖。

窗外的土地

刘丽丽

  白鹭最近经常光顾这里。它在我窗外的田野飞翔、散步,起初是一只,后来逐渐发展为一群。白鹭光临,让这个寻常的夏日美好得像一首唐诗。五言,七言,在高处的田埂上,它们习惯栖息成工整的格律,却又表情轻松,透着盛世的安闲。偶尔,当墨花绽开,领头的一只掠地飞起,其余的次第跟上,蓝天碧野之间,便仿佛有一支悠扬的乐曲奏响。是小提琴,弓弦触碰,音符在蓝天下回旋。灵动,跳跃,超越想象。

  七月的田野此刻应该竖起了青纱帐,田埂上还可能闪耀着金色的葵花。但现在,这里被荒草占领。自从麦收过后,土地的主人就再也没来过。两季的青苗赔偿金已经发放到农户手里。今后几十年里,他们每年都会因为这块土地而得到一笔赔偿。一亩地一千元,以此为代价,他们交出了自己对于土地的支配权。在大批机器和建筑材料还没有运达之前,这里是一片暂时的安全地带。从五月到七月,荒草疯长,野菜横行。蛮荒家族的空前繁盛吸引了许多牧羊人前来放牧。世界暂时太平,大批昆虫在此定居,它们为鸟类提供了丰盛的夏日大餐。

一对黑喜鹊飞来,降落在我前方的小河旁。午后的太阳将河水晒得暖烘烘的,泛着一股夏季特有的潮湿味。这是两只常见的黑喜鹊。它们谨慎地将脚迈向水边,小心探身下去饮水。河水温暖,弥漫着湿漉漉的善意,放松了紧张的神经。一只喜鹊上到河岸的高处梳理翎羽,另一只,忽然将身子一滑,它做了一个干练的入水动作,下河洗澡了。这可着实吓我一跳,没料到它竟有这样的本事。印象里,喜鹊应该和鸡一样在土里洗澡。看来事实并非我想象的那样。虽说无论采取何种方式,洗澡的目的都一样,但潜意识里,总觉得用清水淘洗较之在沙土里打滚,前者更干净。也许,从鸡不再展翅飞上蓝天的那一刻起,上帝便剥夺了它作为鸟类的诸多特权——比如洗澡时的优雅和高贵。

那只黑喜鹊的身躯半露在浅水处,扎个猛子,像野鸭子那样,驾轻就熟。出水之后,它甩甩头,水珠带着兴奋的尖叫声四处飞散,它却气度淡然。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分多钟。最后,它跳上高处,毛发湿淋淋地贴在头上,像刚刚结束了一场舒适的淋浴。我注意到,它刚才在水里还做了几个仰泳的动作,将肚皮朝天。肚皮是动物们最薄弱的地方,一旦敢于暴露,说明这是动物认为最安全的时刻。作为一个异族的观众,喜鹊没有被我吓跑,而是敢于做出如此大胆的姿态,看来它们对人类有了初步的信任。

  春天是喜鹊恋爱的季节。学校西北角,有建校时栽下的几株杨树,其中最大的一棵树上,住着两只喜鹊。它们是最早定居小镇的原住民。几年了,每到春天,都能见到它们忙进忙出。新生命诞生之前,先要修补鹊巢。干硬的枯树枝,填补了一年来的破败。柔软的麦草,营造出产房的温馨。当树顶鼓胀成一蓬碧绿,浓密的枝叶间便开始传出幼鸟的叫声。那是喜鹊家族的人间烟火。夏季开始的时候,幼鸟已经可以飞翔。晨光初绽,它们跟随父母从楼顶俯冲下来。黑白的翅膀像鼓胀的帆,它们平稳地驾驶着自己的身体,滑翔着,掠过穹窿似的天空。进入取景框的刹那,一切真是美到了极致。

  

最近几年,小镇周围喜鹊的数量开始多起来。鹊巢数量的增多,一度被认为是生态转好的标志。但眼前的这两只喜鹊,我不确定它们是否就是校内白杨树上的那两只。从它们惬意的表情看,应该不是。昨天下午,几辆卡车开进了校园。随着一阵阵电锯的轰鸣,陪伴这所学校十几年的白杨树和一群桃树都被砍伐殆尽了。大树轰然倒地的刹那,一股尘埃腾的飞起,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落满雀巢。纷乱的枝叶在惊魂未定之际被卡车运走。劫后余生的野草,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会谈论起这条爆炸性的新闻。

  做晚饭的时候,当我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高处的雀巢,迎接我的,却只有空荡荡的风。风,在漫无目的地吹。以致距离这片土地一百多米的公路上,烟尘弥漫。半边公路被剖开,露出皲裂的大地的肌肤,工人们正在铺设通讯管道。未来的几个月,将会有几家规模不等的工厂在此地安家落户。平静的小镇,正在接受一次开膛破肚的变革。肥沃的田野将会被花园小区、欧式住宅取代。随之而来,将会有大批的外来树种占据这里。侧柏、木槿、蔷薇,都会在微风里展示它们的尊宠。土地的原住民,不知道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它们怎样了。有一点是确定的,它们不会得到一丝一毫的赔偿。城里的地盘,向来是按平方收费的。人类已经精明到连个窟窿眼都不会给他人留下。

傍晚散步,弥漫的灰尘暂时平静下来。疲惫的大地得到了暂时的喘息。暮色中的楼顶,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叫声。抬头寻找,黑暗笼罩了一切,我望不见熟悉的身影,但我心里明白,那是流离失所的焦灼,滑过喜鹊干渴的喉咙。

触摸时间深处的呼吸

刘丽丽

1.铁砧

风怒吼着从天边卷来,撕扯着穿过街道。探出墙头的树木突然遭遇袭击,成了一艘艘惊慌失措的船。瘦骨嶙峋的男人刚才还蜷缩着身子,忍受炙热的折磨,这会儿他急急地挥着皮鞭。山羊蹄子急促地踏着地面,沙沙声宛如骤雨。

几颗雨珠敲打在我的头上。跑进院门,我对着祖父大喊:“快进屋,快进屋,下雨啦!”他从树荫下的世界里抬起头来,先是一脸茫然,继而恍然大悟似的说:“你先去,我一会就来。”说罢,低下头,继续修他的铁锹。锤子一下下击打着铁砧,不疾不徐,音节像齐整的句子挂上房檐:叮当,叮当,叮当。

祖父的家在村子西北角,紧靠池塘和田野。黄昏时分,太阳从那里落下,随后一弯新月升起,郑重其事地挂上树梢。当祖父把铁锹放好,又把铁砧搬进小屋。雨点便前脚后脚地砸了下来。他拍拍手,捶打捶打腰,说:“嗯,好雨。”从那以后,田野一片葱绿。水珠在荷叶上一颗颗地翻滚。雨后,松软的菜地边会钻出白生生的蘑菇,腐烂的树桩上冒出黑乎乎的木耳。祖父挖出蘑菇,采几朵木耳,放一把青菜,磕一个鸡蛋,做出的汤香喷喷的。我时常在他做饭的时候搞偷袭——很多时候,都见他拍去衣襟上的土,从青烟缭绕的灶间钻出来,先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咳嗽一阵,再抹抹眼角呛出来的泪。那样的季节,柴禾都是潮乎乎的,做一顿饭,满院子的烟。等饭凉透的时间,他也不闲着,从工具箱中拿出家什摆动着。铁砧匍匐在他的脚下,像一只温顺的犬。雨季过后,他的泥墙都要重新抹一遍。在太阳烘烤下,裂出不规则的纹路,很像他的脊背上的松弛的皮肤。

“噌噌,噌噌”他蹲在泥墙边一下下地磨着镰刀,手上的青筋暴起。一会抬起头,对着尚且明亮的天看看刀刃,一会低下头去继续磨,最后用拇指试一试。手指的纹路掠过刀锋,他点点头,觉得满意了,于是收拾起一切,把镰刀一把把挂在厨房木制的窗棂上,活像一只只栖息的燕子。

“你磨那么多镰刀干什么?”有一次我忍不住发问。

“下过雨,地里的草就厚了。”

“你磨一把不就够了吗?”

“嗯。我就用一把。别的谁来了谁用。”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弄想明白,他说的“谁”是他的儿子们。

那样的黄昏,除了虫鸣,再也听不到任何歌声。有时候他不忙,也搬了小椅子挨着我坐。

“长大了,得好好念书。”

“为啥呢?”

“识文断字才有出息。”

“那,等我长大了挣了钱,给你买好吃的,接你到我家去享福吧?”

“好啊!”他乐呵呵地答应着,然后叹口气,脊背向后仰起,眯了眼睛,大半天不出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祖父用的铁砧其实是一个废弃的火车轮毂。不知道怎么来的,也许是捡来的吧?每个清晨,他都习惯去田里转悠一圈。等我醒来,跑到他的院子里,他早已若无其事地坐在台阶上摆弄他的工具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他的沾了泥巴的鞋子,他鼓鼓囊囊的口袋怎能瞒得过我的眼睛?从他的口袋里我翻出过很多好东西:小钉子、螺丝帽、纸片、稻穗、皱巴巴的小青萝卜、空酒瓶、空烟盒,甚至还有一枚漂亮的发卡……后来这些东西都堆放在窗台上,成了一个小型展览台。

经常来参观他的展览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收破烂的。

“得上点漆啊,生锈呢!“那个人收完了破烂没走,眼睛盯着树荫下那个圆溜溜的铁家伙。

“不漆了,都好多年了。老啦,就这样吧!”

“卖了吧,趁着铁还贵。”

“留着,怕还能用个十年八年的。”他蹲在树荫里,吸着一支自制的卷烟,青烟从鼻孔里喷出来,让他的面貌模糊起来。

一晃,好几个十年过去了,他偶尔来到我的梦里。面貌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夜里常有汽笛声穿越雾气破窗而来,我们村距离车站很远,我总疑心当初听到的声响是从祖父的院子里传来的。那铁砧是圆形的,很厚,挺沉,仿佛车轮停下不久,火车头还在喘着粗气,随时可以呼啸生风。雨前雨后,祖父把它搬进搬出。后来,它就一直放在树荫下再也没挪动过。每落一次雨,都会让它披一身橙色鳞片。不知怎的,我近来时时想起它。每当写累了,大脑一片混沌,我便停下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袋左侧的一片区域不安分地跳动,跳动。动作单调,声波辽远。我熟悉这样的声响,在那样的敲打声里,每个黄昏,星辰各自归位。

2.渔叉

七岁的时候,我很偶然地发现了它。

那次跟着母亲去西厢房找东西,一抬头,看见它和一堆破烂挤在一起:断了齿的耙子、木锨、腌菜缸、落满灰尘的卷成圆筒状的席子、灰蒙蒙的瓶瓶罐罐。母亲翻检东西,偶尔碰到它,神情很不耐烦,像一旁站了个碍手碍脚的老人。

我挤进破烂之中,把它挑出来,提到了院子里。抬头仰望,它几乎赶得上房檐高,叉头乌黑,生着倒钩。手柄是用长长的白蜡杆制成,握在手里驯服而锋利。鲁北平原上,白蜡树很少,这样的质地让手柄很有韧性。攥紧它,向着水中刺去,刺中一条狡猾的想要逃脱的鱼,在它的挣扎里放出突然涌起的血。在别人的惊羡声里扛着它凯旋!很多次,在自家无人的院子里,我笨拙地举起它,向着虚空,冲刺,冲刺,直到浑身热血沸腾。累了,我把它拢在怀里坐下来,洋槐花扑簌簌地飘。

我相信它属于父亲,属于每个水流浩荡的季节。那时父亲还年轻,年轻的庄稼在青蛙的鼓噪声中拔节,牛蒡开着小小的花,依偎在肥厚的绿叶下。清澈的溪流里,鲫鱼、白鲢、黑鱼、鲇鱼,它们尾鳍摇摆,敏捷地穿梭。岸上,也常有赤脚的汉子逡巡。他们多半卷着裤腿,渔叉在太阳下闪着寒光。

听说黑鱼是最难叉的。它一身漆黑,隐在水里难以分辨,而且它有蛮力,手劲小的人拿捏不住。要瞅准时机,果断出手,力道适中,才能有所斩获。“耕读渔樵”,平淡的农耕岁月,一旦和“渔”字联系起来,人们的视听就会变得格外敏锐。当穿着黄胶鞋的父亲,肩膀上扛了渔叉,一手提了一串黑鱼,从田野归来。

“怕有个两三斤吧?”我听见耳边不断传来路人的询问。

“还活呢!”我看见母亲眼里的惊喜。

至于它何时被搁置,为何被搁置,却没有人告诉我。

父亲那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三张嘴嗷嗷待哺。下地干活,他时常回来得很晚。母亲等着他回来,等他烧水或者做菜,他就放下铁锹或者背上的青草,一声不吭地钻进狭小的灶间去。隔着荒芜的光阴,我常他光着脊梁,背对着我的方向,裤脚卷起,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毛巾搭在他的右肩上。暮色中,灰白色的烟雾缭绕着向他靠近。他站着,望着晚来光线的潮气穿过院中的树木下沉。院门之外,一条小路,仿佛无尽虚空的隧道。没有星光照亮幸福的花园,没有晚祷的钟声指引人的信仰,他就在那里站着。在他身后,西厢房里,蟋蟀起床了。准备重复它单一刺耳的演唱,朝着散发出霉味的板壁,朝着布满灰尘的纱窗,朝着空气,朝着无边的黑暗。

渔叉就这样被搁置起来。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谁见到它都会把玩一阵,就好像一直在寻找它一样。这让我相信,那些和父亲年纪相当的人,都和它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那些和水有关,和青年时代有关,和英雄的梦境有关的东西,都曾经走进他们的生命。无论他们而今过得如何困顿或者一文不名。

每个雨季,它的叉齿都会变得更加臃肿。而父亲,每个夏季,他的裤腿都习惯挽着,和所有捕鱼人一样。

3.风灯

老式的风灯跟几枚土豆挤到了一起。杂物间是一个寂寞的世界,寂寞得实在厉害了,土豆可以钻出幽灵般白色的芽。风灯不会,它默默蹲在角落里,任由灰尘把自己变得苍老。它的把手依然结实,一根极细的铁丝连接起断裂的两根支架,让它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油壶早已空空如也,但灯罩的顶端依然呈现橘黄色。火焰曾经在那里忘情地燃烧过,它让我们相信很多东西年深日久,深入骨髓,不可更改。

年的深秋,我确信那时这盏风灯是新的,而出河工的惯例是旧的。母亲的叮嘱是新的,父亲的行囊是旧的。父亲和他的同伴们乘坐的胶皮轱辘车是新的,一条大河是旧的。骡马的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是新的,而帐篷升起的方式是旧的。

从干燥空晴的鲁北,到潮润开阔的京津,我看见父亲和他的同伴们吆喝着从大车上跳下来。栓好骡马,卸下行李,然后砍削木桩,支起帐篷,盘好锅灶。乒乒乓乓的响声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才渐渐停下来。入夜,冬眠之前的生灵从洞口向外窥探,它们发现了几顶新架起的帐篷,男人们进进出出,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一盏盏风灯,挂在探出的木桩上,像一句句叮嘱的话在深秋的凉意里摇晃。

母亲把火拨得旺了些,锅底的热气开始蔓上来,热乎乎熏着我的脸。天快黑下来了,她在蒸窝头,粗瓷大盆放在风箱上。弟弟还不会走,站在柳条筐里,依依呀呀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哥哥在门口玩。

我看了看碗柜。碗柜的门关着。母亲已经说过,里面的炸藕盒子只能等父亲回来才能吃。

父亲快回来了。

藕盒子就藏在饭橱里。在碗柜的最下面一层。被一层白笼布盖着。

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说,快了。

馋虫在挑逗着我的味蕾。趁母亲不注意,我悄悄靠近橱柜,拉开小门,拿出了一块藕盒子。母亲的目光锋利地扫过来,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得到了默许,我终于在那金黄色上咬了一口,咀嚼声或者藕盒子的香气吸引了门边的哥哥,他也想去开橱子门,却遭到了母亲的大声呵斥。于是,他跑过来争抢我手中的这块。

头就是在那一刻磕到风箱角上的。只听得“砰”一声,感觉到自己奋力向前的身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截住了。本来,我所奔向的是母亲的身边,是我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母亲慌乱之中抓了条毛巾捂住伤口。我头晕晕地趴在她身上,自己并不害怕,暮色里,只记得她急促的穿过一条条街巷,炊烟缭绕,柴门里有狗探头探脑地叫,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

然后我被抱上自行车,同样匆匆地穿过村庄,一排排树木飞快地向后跑去。母亲说,她不记得家里的另外两个孩子和一锅窝头究竟是否托付了别人照料,一心只想不要让女儿有失误,不然她没法向父亲交代。

大河边的工程还在如火如荼。

“叮当叮当”,大铁锹碰着扁担钩子,有节奏地响;“嗨哟,嗨哟”,两个人合力抬起装满淤泥的担子;“哎……”远处的人跟近处的人通报情况;“刺啦”热油里扔了一大把葱花,扑鼻的香气透出帐篷,在微霜的清晨四下飘散。

父亲去最难挖的地段。人站在淤泥里,半天半天地铲,一筐一筐的抬,从深秋到入冬,他们就靠肩挑手抬,硬生生挖出一条清清爽爽的河来。

他的老寒腿大概也是那时落下的病根。每个阴雨即将来临的夜晚,父亲不做声地揉搓着他的伤腿,辗转难眠。那里面,有一根骨头准确地预报明天的天气,敏锐地提醒他的主人,第二天是刮风,是落雨,还是降雪。

多年之后,我听说有一项可以申请退休的政策,只要在村里担任某个职务达到年限,就可以每年领几百块钱的补助。也听说有门路的,不用那些年限就可以领到。我说,咱们也试试吧?

父亲摆摆手,说,算了。怪麻烦的。他大约是中断过?一年或者半载?我不知道。向来,能自己处理的事情,他都不肯麻烦别人。说这话的时候,出河工已经成为历史。每年秋末,一条大河旁边,再也见不到人山人海,喧嚣热闹的场景。几台挖掘机呆头呆脑地立在河边。它们挥动长臂,把淤泥从河中央掘起,“哗啦”一下,没头没脑地丢在路上。夜里,挖掘机开走,大河两侧的夜黑漆漆一片。

人们都说:终于不用受罪了。

父亲也说:不用受罪了。

父亲蘸着酒,把风灯从上到下擦得干干净净。灯口、罩子、提子都一尘不染。他起身,裹紧棉衣,把风灯收进厢房,小心地挂在半根探出来的钉子上。那盏灯是他从工地上带回来的唯一的东西。锁头落下,灯火熄灭,在父亲的咳嗽声里,黄河南岸腹地的这个小村庄也沉沉睡去。

去本地的一处水文博物馆采风,里面的手推车、担子、土筐、打井等农耕的东西都在。回家来告诉他,他的目光变得热烈起来,说,我都用过。话匣子打开,出河工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

村庄里又有人领到了退休金,那人的年限还不及父亲工作的长久,但据说有关系。母亲很愤愤不平,可他仍然说不去麻烦别人。

五十多岁的时候,提到申请退休金的事,他仍旧摆摆手。六十多岁,摔伤了腿。七十岁的他,一瘸一拐的,天天下地侍弄庄稼。

“别再东找西找,麻烦人家。嗨,没有退休金,我不是也活得很好?反正70了,活不了个十年八年了……”他最后的这一句,让我险些落下泪来。虽然心里惨然,有些愤愤不平,但想到很多事从来艰难,自己也是能力有限,这件事就这么作罢了。

也就是那一天,我打开门翻找杂物,忽然发现了它。耐心擦去灰尘油垢的过程,可比剜去土豆上发的芽费劲多了。它在我手里,像个温顺的长辈。散发出陈年的气息。铁锈味,还有淡淡的汽油味。那是关于出行的快乐。车辙碾过寒霜初降的地面,从干燥空晴的鲁北到潮润开阔的京津,一路上大胶皮轱辘车扬起飞尘,一群鲁北的汉子甩出响亮的鞭花向北飞驰。那里,一条古旧的大河在等待他们。

风雨山海关

文/刘丽丽

客车向秦皇岛东北方向驶去。山,远远地,作龙马奔腾状从迷茫的天边拥来,那是燕山山脉。古老的长城蜿蜒其上,斗折蛇行,一路相随。渤海之滨、燕山山麓之上,有一座雄伟的城楼,这就是号称“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的山海关了。

六百多年的历史中,“山海关”三个字是和悲壮、苦难联系在一起的。当数百万计的“流民”和穷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抛妻别子、背井离乡的时候,它便成了一道屏障,隔绝了生离死别,隔断了故土乡音,以悲怆和凄凉的色调深深地镌刻进了民间的记忆。同时镌刻进人们记忆的还有外族的一次次入侵。尽管时间不同,种族有异,但他们的切入点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在了山海关,理由只有一个:它的地理位置太重要。

站在城楼之下,但见城墙高耸,箭楼巍峨。导游介绍说,整个关城高14米,厚7米,长约4公里。城墙的四面各有一个关门。东门的防御作用最明显,故曰:镇东门。由宽阔的马道登上镇东门。向南可远眺渤海白浪滔天,向北可遥望长城蜿蜒起伏,山形海势尽收眼底,气势开阔,豪情顿生。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徘徊在古老的关城之上,我想起那些关乎长城的诗歌。大漠、边关、冷月、铁甲,这诸多的意象都离不开战争。一旦染指战争,则意味着大漠穷秋的荒凉和铁血黄沙的戍守,意味着流血和死亡。再牢固的防御体系,其实质都是被动的,在敌人随时占据主动的情况下已经输一招。所以,无论长城还是山海关,都有着挣脱不掉的命定的无奈和悲凉。而将这种悲凉提升到及至的是明代大将袁崇焕。

袁崇焕是明代后期为数不多的将才之一。他在无力改变明王朝政治腐败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力所能及地壮大边防、整饬军纪、训练士兵。他居安思危,明智地将防线北移,把山海关外二百余里的宁远建设成关外重镇,把满清重兵抵挡在山海关外达二十一年之久。然而,石破天惊的英雄往往力保的是一个庸常昏昧的君王。果然,多疑的崇祯皇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把袁崇焕打成叛徒内奸,一纸凌迟令,袁将军在京城街头被不明真相的市民活活咬死。

想当初起用袁崇焕的是崇祯,杀死他的还是崇祯,历史在颠倒错乱中唱了一出血淋淋的人间惨剧。良将无罪被杀,军心涣散。至于到了吴三桂后来开关降清,则是顺水推舟之举。只因他已明了:一个朝代的溃败不是靠某个英雄能够挽救的,悲剧的时代注定了悲剧的命运。吴三桂是识时务的,所谓的冲冠一怒,无非是为自己的聪明找个借口。进退之间他更圆滑罢了。

也许当年徐达奉命修筑长城、设置关隘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这巍峨的建筑并未真正给明王朝带来多大裨益,相反,防御体系修建的本身就是一种预示:王朝鼎盛、四夷惮服时它是闲适的风景,而一旦国势萎靡,外敌长驱,它是最大的尴尬。对于明王朝及以后的清朝和国民党政府来说,厚重的关城是可以高枕而卧的保障,是可以信赖的庇护伞,是忠实的禁令执行者。它把异域来风严严地隔绝在外。但是,一个以闭关锁国著称的王朝斥巨资修建的建筑最终只充当了一尊尴尬的雕塑。它的尴尬在于既挡不住满清的铁骑,更挡不住日本侵略者的枪炮。

这是民族的悲哀,无关城池,无关英雄,更无关爱情。

几百年腥风血雨的冲刷,箭楼依旧沉默在北国的天空下。新修葺的城墙依然牢固。当年血流成河、尸骨成堆的地方已经绿草如茵、树木青葱。管理者还在它的内城里开掘了池塘,蓄起了莲藕,养起了金鱼。美丽多彩的金鱼比之黑森森的墙砖要耐看,所以很多人都在那里驻足、拍照、戏水。此情此景,恍如置身秀丽祥和的江南。

趁同事拍照的时候我和一旁的摊贩闲谈起来。看他小摊上陈列了一些木制的兵器,我给儿子挑选了一把宝剑。说起这里发生的故事,那黑红脸膛的小贩认真地说:六百多年了,从徐达修城,到吴三桂开城,日本鬼子入关,杀来杀去,堆起来的人头也可以垒一座这样的城楼了。他指着近旁的城楼告诉我。

于是,山海关这座黑森森的内城里,每块古老的墙砖都幽幽地亮起一双眼,笑眯眯地朝外张望。不难理解,这里保存下来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一枪一炮都能读出一段往事,只要你肯用心。沧海桑田,当战争的硝烟终于散去,真正留存在世间的恐怕只有众口相传的那几个故事和传说了。

在如织的游人队伍中,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格外引人注目。当年轻的导游领着他们登上箭楼,孩子们最感兴趣的只是屋脊处姿态各异的小兽雕塑。他们纯真的笑脸赋予了山海关最明丽的色彩。大人们有的面带微笑留影,有的赞叹长城的伟大与辉煌,甚至有人在调侃吴三桂,猜测他如果生在今天当爱妾被人掳走后会不会送个顺水人情然后扶摇直上云云。

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在我们游完主楼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雷声隆隆,旷野回音,风很大,扑打着山墙。风雨中的山海关巍然屹立,迷蒙的雨雾更添了一层凝重和肃穆。先前谈笑的人们都禁了声,似乎都对这沉雄的交响怀了敬畏。头顶上,团团饱含水气的云头朝着关城直压下来,边塞的天空变得更加苍茫辽远。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隐隐地,隐隐的,耳边似有一种歌吟传来:

“坐对燕都扼大荒,长牵烽火到西凉。兵家血雨诗家句,浪子歌风戍子乡。山莽莽,海汤汤,从来此地管兴亡。龙头王气空千劫,犹向斜阳阵阵苍”。

在纷纷的泪水中,在雨滴的敲打中,山海关畔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爆发出阵阵苍郁而整齐的怒吼……

(图片来自网络)

公告:“滨州作家”是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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