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十三四岁的苟生福正在乡中学读初一,父亲苟学贵对他说:“我说尕福子,你就别再去读那些没用的书了,回家来去生产队里放牛羊,每天多少还能挣几个工分,到年终决算时我们还能多得几块钱,家里能多分点儿粮食。再说了,你念的是啥书呀,别说我知道,一庄子的人除了聋子没有不知道的,你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嘴里念的是《金刚经》,心里想的是没良心,你在学校里闭着眼睛混日月,像吊胚子的猪一样,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当时半大娃娃在生产队里干活只能拿半个工的工分,如果成年男人每天能拿十分,男孩子们就只能拿五分或六分。吊胚子是乡亲们说起养猪时的一个专用术语,指熬时间把猪养大养肥。

尕福子是苟生福的奶名。苟生福心里正巴不得如此,这算是瞌睡遇了枕头。苟生福是个极恶读书的人,每次进了课堂一翻开书,不是厌恶,就是瞌睡头痛。老师在上面眉飞色舞地讲课,唾沫星子乱溅。上语文课的是班主任刘麻子,坐在第一排的男孩、女孩们总是拿书本遮住自己的脸,大家给刘麻子起了个绰号叫“小到中雨”,他讲起课来唾沫星子成批量地喷溅,尤其是讲《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谁是最可爱的人》《桂林山水甲天下》之类的课文时,更是激情难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只差热泪盈眶、嚎啕大哭。同学们早上起床后根本就没必要洗脸,因为那只能算多此一举。苟生福生性顽劣,节假日里成天领着一伙儿同龄人在村里上墙扒瓦,不是钻进人家菜园、果园里偷吃东西,就是找人打群架,另外趁别人家里没人时钻进去偷鸡摸狗,要不伙伴们人人手里攥着一把用死橡皮或牛筋做的弹弓,打人家们养的鸽子,还挖人家庄廓院的墙缝掏鸟窝,村里给弄得乌烟瘴气。有一次,张家阿奶家菜园子里一棵大杏树上接的杏子被苟生福军团糟蹋完了,这也没啥,杏子总归是人吃的吧,谁吃了还不是个吃!可苟生福一伙人竟把张家阿奶种在杏树周围的一大片白菜踏碎了,那可是张家阿奶秋后腌制酸菜的东西呀,让这伙儿贼挨刀们糟践了,冬天一家人吸风屙屁吗?张家阿奶心里那个气呀,简直说不成。那是全村人正在吃晚饭的时候,张家阿奶疯了一般站在村巷里破口大骂:“我日了你们的贼妈妈,你们这些活该千刀万剐,活该炸油锅的东西!这些有人生没人养的鬼东西!”

有人问张家阿奶:“张家婶子,干吗发这么大的火,是谁惹您老不高兴了?气大伤身啊,还是消消吧。”

“还有谁!就是苟家尕福子领的那帮上墙扒瓦的贼匪,我上辈子干了啥坏事、绝事,竟然轮得着这伙儿贼杂种欺负?”

这些话最后还是传到了苟学贵的耳朵里,有一天晚上苟生福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被父亲拉倒挨了一顿痛揍,末了苟学贵还花钱去县城里买来一架子车大白菜给了张家阿奶,算是赔礼道歉。

就是这么一个愣货色,苟学贵能让他继续读书吗?

明明是自己愚顽怕读圣贤书,到后来苟生福竟然怪罪父亲偏心眼:一样的麦子两样的面,硬生生把他从学校里拽出来,却让弟弟苟生德顺利读完了初中和高中。

苟学贵的二儿子苟生德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后来在村小学里当民办教师,并且一当就是八九年,后来朝里没人,转正无望,再加上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农民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发家致富的步伐猛然加快,苟生德就从学校里出来,在家里成规模地养猪、养羊、养鸡,还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夫妻二人一有闲暇就走村串巷兜售衣服及土产杂品,十里八乡的墟集他们也不曾错过,小买卖让他们赚了不少,这些年来的多种经营让他们挣了几十万元钱。

苟学贵终于给大儿子苟生福娶了媳妇。那是一个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的女人,头颅像只背篼,鼻子有蛤蟆那么大,眼睛似铜铃铛,她人高马大,腰圆膀粗,皮肤黝黑,也没进过一天学门,骂起人来不论对方是长辈、晚辈还是亲戚家人,一样地对待,驴日马捣,卖货骚屄,嘴里萝卜算盘,让人听了难堪,挨骂的人恨不能在地上找条缝隙钻进去。人们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在葛家寨村,就算是书记、村长见了马桂花这个既丑又泼蛮不讲理的女人,都只有躲和溜的份儿,你不躲不溜的话,只能跟人家对着干,针尖对麦芒,铁擦子遇上冻萝卜,可你再怎么说都禁不住马桂花再一再二、再三再四的辱骂厮打,她善于发扬连续作战、穷追猛打的精神,直到把你骂怕打趴为止。

“啊扎扎,泼虽泼点儿,可也算是臭猪头遇了个齉鼻佛爷。我们家尕福子这个脬蛋娃就得让这么个女人收拾、降服。要不然还不上了天?他们是天配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苟学贵说话间脸上不无得意之色。

“是啊,是啊,你说得一点儿没错。你看如今的尕福子跟小时候的他比简直是变了一个人,谁都不会想到他能变成一个沉稳谨慎、乐于吃苦、顾家爱老婆的人。”有人搭腔道。

当然,村里也有人说:“苟生福这人口壮,啥东西都能吃,填坑不要好土,这么肥壮、这么黑丑的一个女人他也下得去口,还一气儿生下四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让人佩服啊。”

尽管村里人对马桂花的评价不好,苟学贵两口子也曾多次领教过儿媳马桂花的厉害凶悍,可猪鼻子再丑也总不能割下来扔掉,怎么说她也还是自家的儿媳,他们睁只眼闭只眼,马马虎虎地推着日月,直到发生了一件让他们挺尴尬的事儿后,情况才有所改变。

苟学贵的大孙子苟得仁出生后不久,马桂花就鼓动老公苟生福早点儿跟父母及小叔子分房另居,好早点儿发自己的家致自己的富。老大本来怕父亲苟学贵辱骂和责打,可禁不住老婆再三再四的撺掇激励,只好跟父母摊牌。

父亲一气之下倒提起一把大扫帚,要打苟生福,儿媳马桂花不干了,她口出污言秽语:“你厉害,你裤裆大,能苫下一大片地方。可你能管儿子、儿媳一辈子吗,我们跟着你们不死不活地熬着,啥时候才是个头啊?今天你不让分家,我们偏要分,我看你还能咋的!”

“可你们这两个咒世宝想过没有,你们的弟弟苟生德连个媳妇都还没娶。我们两口子咋办,能顺利地给他娶上媳妇吗?”苟学贵说。

“小叔子娶没娶媳妇关我们屁事,他又不是我们操下的,凭什么让我们吃苦受累帮他?”儿媳马桂花说。

“你……你再说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不知天高地厚、毫无廉耻心的畜生!”

几乎是苟学贵还没把话说完整时,马桂花两大步跳过去,朝着公公苟学贵的脸上甩了三四个巴掌,那声音在初夏上午的暖阳下挺响亮的,大半生强势惯了的苟学贵竟然连个屁都没放,蹲在窗台根里低头思考了几分钟后说:“那行,你们去把大队干部和党家的几位老人叫来,我们分家。”

晚上睡觉时体弱多病的老婆问苟学贵:“福娃他大,没生福两口子帮衬,凭我俩的本事,驴年马月才能给生德娶上个媳妇呢?”

“没事,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候该办的事儿照办不误,用头拱用脚捻总得把事儿办了。今天的阵势你又不是没看见,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分家就分家吧。”

“咋不是呢,怎么上辈子积德就积下了这么个二百五媳妇!”老婆埋怨道。

“睡吧,明早还得借钱买点儿追肥,今年我家的庄稼长得不景气。”老苟说罢,不一会儿就发出沉重的鼾声。

家终于分了,分了家后老大两口子先跟父母在一个庄廓院里挤着,后来苟学贵又找人写申请批庄廓,接下来帮儿子、儿媳打新庄廓、盖房子。四间房子也是用不值钱的青杨木盖的。青杨木自己家里就有。苟学贵的老父亲在世时在村东河滩边上开了十几亩盐碱地,栽了几千棵青杨树呢,等苟生福要盖房子时,那些杨树砍倒了已经能够做屋梁和檩子了。苟学贵老父亲开地栽树的事儿发生在年,那时候全国上下正在闹农业学大寨,全生产队的社员们一有闲暇就去山上搞基本农田水利建设,中学生们秋后也停下课来在老师带领下去各村山上拔旱麦平整土地。苟学贵老父亲利用早晚休息时间在村东河滩边上开出十几亩地。大队干部问他开荒干吗,他说要栽树,干部们也就没说什么,如果他说要种庄稼,顾一家人的肚子,那干部们还不把他活活整死?干部和社员们会给他割资本主义尾巴。

二老天也真是不公,老大苟生福是个半文盲,娶了个黑漆巴焦的母老虎。老二苟生德是个高中毕业生,在乡里可算是一个大知识分子,村里谁家要写个对联、申请、书信、报案材料、诉状、答辩状啥的都要来麻烦他。他娶的媳妇是个初中毕业生,人长得高挑白净,一双粗黑油亮的大辫子竟然垂至腿弯处,走在路上姿态曼妙,一对大辫子甩来甩去,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害人精!狐狸精!你们看着,这骚货女人迟早会迷倒一大堆男人,哼!”马桂花见人就说。马桂花几乎是不到两年就生一个孩子,没上八年就生了四个如狼似虎的男孩,他们分别是得仁、得义、得礼、得智。而苟生德老婆王翠芳怎么生都是女儿,一共生了三个,老大叫领弟,老二叫招弟,到了老三头上就一点儿精神气儿都没了,夫妻二人给三女儿起了个“安安”的名字,意思是甘心了,死心塌地不再生了,你要再死皮赖脸地生,那管计划生育的乡村干部还不把你家的破房子拆掉!苟生德两口子本事大,挣钱多,他们的生活条件也得到改善,不但吃得好穿得暖,而且拆掉破木头房子,新盖了一座砖混结构的小洋楼,上下两层总共十间房子。楼前面镶了价格不菲的彩色瓷砖,侧面和后面都涂了彩色墙体涂料,这楼房还是村里的第一家,在村里算是鹤立鸡群,惹人艳羡。三个女儿也都很争气,读起书来一个比一个认真踏实,考高中如同探囊取物。要知道那些年里我们这地方初中升高中的概率才是百分之三十五。“女娃娃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考了大学上班挣了工资那也是丈夫家的,娘家父母能得到一根毬毛吗?”马桂花在村巷里跟别的男人、女人闲聊时以不屑的口吻说,“我们那老公公就是偏心眼,这辈子定准不得好死,把钱捏下来给小儿子娶媳妇盖楼房,天下的老儿爱的是小儿这话一点儿都没错。我们两口子是个啥穷命哪,把他家的!”马桂花正在呜嘟个不停时,村支书马林正好从她身边经过。马林说:“苟老大家的,吃饭尝着点儿,说话防着点儿,别昧了良心信口雌黄啊。不要把你的嘴当成女人们绮的鞋口子。人说话老天听着呢,做人得讲良心呐!”“我咋了,说的不都是道理吗?马公鸡,你站住,把话解释清楚,要不然老娘我对你不客气!”马公鸡是村里人给支书马林起的外号,村里人说马林常常拿村里印制的义务工工单去攒劲些、漂亮些的尕媳妇家里嫖风,十几年下来像公鸡踩蛋一样,少说也已踩了上百个小媳妇。别人要凭力气挣工单,而那些漂亮丰满些的小媳妇们能不掏本钱、不花力气挣得一沓工单。到了一年快终结时,工单可以换来一笔钱,兑付时一张工单可以兑换十元钱。“你再造谣惑众,小心乡派出所干警来收拾你!我还不相信,牛大了总得有个剥牛的法子。”马桂花听了马公鸡的话后心里有些忌惮,可嘴上仍然不服输,她是鸭子煮了一大锅——肉烂嘴不烂,她说:“哟,你这么一说我的胎差点儿被吓得掉了出来,什么货色,难道你还能办了老娘,踩我的蛋吗?”“我一见你恶心都来不及呢,还踩你蛋,亏你想得出!让老脚猪踩你的蛋去吧!”马书记说。马桂花冷不丁受了这一通侮辱,脸刷的一下变红了,她恼羞成怒:“今天老娘豁上这一腔子热血,要跟你马公鸡见个高低,请乡亲们做个见证!”说罢马桂花挽袖扭拳要跟马林开战,结果被众男女拉开。架没打成,可嘴上的便宜马桂花占了不少。那时苟生福的第四个儿子苟得智(后来上小学时又改名为苟得志,这是后话)才出生不久,苟生德老婆生完女儿后也已做了结扎手术。有一天夜里苟生福两口子睡不着,翻来覆去在热炕上烙油饼。苟生福对老婆说:“桂花,我看四个儿子的娶媳妇和安家会把我俩累死,我想把老四过继给我弟弟,你答应不?”老婆说:“你没生过娃娃,真不知道屄疼的滋味,老四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母子连心,你不待见这娃娃,我还心疼得不行。”“唉,女人们呐,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有些个道理我想你会懂的,可是……”“现在你就是说破大天我都不同意。你把老四过继给苟生德,我就跟你拼命,我也不活了。”“你这笨怂女人也真是的,连白占别人一份家产的道理都不懂,苟得智不论到哪儿还不是我们的儿子吗?你这傻逼!跟你说道理我他妈累得慌。”“也对,我咋没想到?人说看不出来的木匠会盖大房,没想到你还挺有心机的。”夫妻二人统一了观点之后,苟生福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弟弟家,要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弟弟和弟妹。我忘了告诉各位读者,苟生福读书只读到初一,本来识字不多,可由于喜欢阅读和说书,后来也就认识了不少字。他看过的书几乎可以用车载斗量这个词语来形容。他家里穷,买不起书,他看的书都是从别人家里借来、顺来或骗来的。一般来说都是有借无还,别人借给他的书往往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的口才村里人都见识过,说起书来一句重话都不讲,手头也不拿任何书籍,完全是凭记忆来讲。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东周列国志》,什么《樊梨花征西》《薛仁贵征东》《包公案》《施公案》以及《昭君和藩》《小五义》等,只要是古代传书,几乎没有他不会说的,每说至关键处,他总会说:“诸位乡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生产队时队长常常组织社员们开会,什么政治学习会、批斗会、生产工作安排会或总结会,等等,在等人的空闲时间里,生产队长总会撺掇苟生福说上一段书。按苟生德老婆王翠芳的说法,苟生福是一个嘴晃晃,老母猪拱地皮——全靠自己那张嘴。也就是说,除了会说花言巧语,一点儿实际本事都没有,他还胆小如鼠,该争的权利和好处他不敢争,如果没有老婆马桂花,他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说了十几年大传后他思想上也开了些窍,知道光会说书毬事都不成,一碗饭都混不上。人们听了也是白听,鼻子大过脸,他也只能抽别人几根烟,喝别人两杯茶。土地承包到户后,一到阴天下雨时就有人来请他去说书,并且一说就是几天几夜。后来的苟生福开始与时俱进了,他找来许多阴阳卜卦等术数方面的书籍,潜心钻研了一两年,然后先从本村开始,给人们看外道病以及宅基地、坟地的风水,看新大门的朝向以及结婚、安门、出行等方面的吉日良辰,刚开始人们不明所以,上了他一些当。苟生福不仅在本村给人看病占卜,还跑去外乡和省城里给一些大老板和官员们看病占卦,一次下来少则骗他个一两百块钱,多则骗个千儿八百块。可他总是看不好人们的病,他推算出的吉日良辰也总没有使人们明显地感觉到发财或顺道。所谓外道指的是神祇或邪魔鬼祟对人们身心两方面的摧残和折磨。如同孔子的学生们听从老师的话对怪力乱神敬而远之一样,人们对苟生福的看法也变了,上过一两回当后,谁都不愿再去找他,谁都不愿拿自己的钱财打水漂。苟生德想把他哥的四儿子接过来,可老婆王翠芳死活不同意。她对丈夫说:“你的眼睛也没让尿泥填住,马桂花是个什么货色你不是不清楚,我躲避她都惟恐躲避不及,紧着舀清汤就会来稠的,她的泼蛮你还没领教够吗?想接过来你就接过来养去吧,反正我是不会给他一碗饭、一件衣服的。我连自己的三个娃娃都顾不过来。你不是拿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吗?茶窝(石臼)里睡觉——白挨的锤锤。”“可在农村没个男娃娃办起诸事来也真麻烦啊。”“女孩子咋的,不是人吗?”“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怕死后进不了祖坟啊,你想进人家也不让你进啊。”“瞧你这榆木疙瘩脑袋,老封建!到我们蹬腿咽气时早实行火葬了,谁还能给一块土地安葬你?”好事只能不了了之。马桂花两口子的肺差点儿被气炸了。骂街方面苟生福无能为力,可对于马桂花来说,这是她的强项。只要手头没紧要的活儿可干,她就跑出大门站在巷道里指桑骂槐、指鸡骂狗地大骂:“我家那只活该挨刀子的母鸡老是流软蛋,把人的脸给丢尽了,把人的肺给气炸了,我恨不得立马把它的脖子拧下来。抱几个鸡娃又抱不成,这个断后母鸡呀,活该挨千刀。”我也不清楚具体的道理,可能是有些母鸡缺钙,动不动就下软蛋,软蛋吃起来不习惯,想卖又没人愿意要。其实聪明人一听就知道,马桂花嘴里说的下软蛋就是指生女孩,下硬蛋自然是指生男孩。“苟嫂,又跟谁较上劲儿了?看把你气的。”一个中年妇女问马桂花。“还能跟谁生气,是我们家那只死不想死,活起来又不机灵的老母鸡。婆娘当家牛犁地,母鸡叫鸣怪来气。它还不知尽本分,不知天高地厚,驴腿要往马胯里伸——亮半夜吱吱哇哇地打鸣呢,你说气不气死人?”“那宰了算了,一锅熬或爆炒多好。”“那是一定的,没早总会有迟。”类似的骂街现象出现好多次以后王翠芳就有些受不了,她开始埋怨起老公来:“唉,跟上你这么个软胎,我这辈子算倒霉透了,让人踩着脖子欺负,做男人的却连个响屁都不敢放,我越想越觉得憋闷啊。也不知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干了啥伤天害理的绝事!”“她骂她的街,你活你的人,干吗跟这么个泼妇见经?你是没事找事。”“牛不牴牛是怂牛,你就是一个怂牛!我一想跟着你过的这二十年,黑心泛着呢。”“那咋办?老了老了还得离婚吗?”“你这没良心的……”王翠芳跑出大门去跟嫂子对骂厮打,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一群女人慌忙拉扯,想把这对女人拉开。王翠芳的瘦脸上被马桂花抠出了几条红印。马桂花的头发也被王翠芳拽下来许多,嘴唇也被王翠芳撕抓得血肉模糊。她们一会儿站着厮打辱骂,一会儿又互相抱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滚。等到被别人拉起时,两人简直成了土老鼠。“狐狸精,断后!”“泼妇,死不要脸的!”“日死都下不了一个崽的东西!”“母猪,丑八怪!人一见就恶心的东西!”……三俗话说得好:大大(父亲)的儿子,老虎的皮子,有其父必有其子。苟生福的四个儿子中,除了老四喜欢去学校读书外,其余三个都不好好听课,都讨厌做作业和考试,等挨了老师几次批评及体罚后,打死都不去学校了。既然不去读书,那就只能待在家里,成天上房扒瓦、胡作非为。他们长到十六七岁时不愿出门去打工挣钱,要用钱就一个劲儿向父母要,可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们不是造钱的机器,再说钱也不是随便就能用泥片捏出来的,他们哪有那么多闲钱供儿子们花!起初老大苟得仁和老二苟得义领着一伙儿孩子经常偷鸡摸狗、大吃二喝、吵嘴打架,后来二人又轻而易举学会玩纸牌、打麻将,一天到晚待在狗洞里(玩赌的地方),如果家里人不叫他们,他们连晚饭都懒得来吃,还经常夜不归宿。苟生福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马桂花在一边干着急,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马桂花动不动怨天怨地骂老公,说他只有嘴上的功夫,连娃娃们都收拾不住。马桂花边骂边怨自己命苦,说跟着这么一个吃饭不知道饥饱,睡觉不知道顺倒,跌倒了不知道啊哟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平时能说会道的苟生福只能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整个人就如同一根只冒烟而不会燃起火苗来的湿柴棍。哭够了,骂够了,马桂花也就消了气,日子还得这样不冷不热地过。苟得仁18岁那年去花儿会上闲逛,因为耍流氓欺负人家女孩子被山里人用棍棒和乱石打死。事后县公安局抓了几个肇事者,那几个闹事的人最后各被县法院判了几年有期徒刑。苟得仁算是白死了,家里人连一分钱的补偿都没得到。老二和老三也不是顺毛驴、省油灯,在村里不干正经事,一天不是打这个就是揍那个,一点儿也不消停。没架可打,就抱着臂膀站在巷道里摆姿态。要不像骟马摆脬子一样在巷道里晃荡来晃荡去,冷眼看着路过的人,仿佛世上所有人都是他们的仇敌似的。人们看着总感觉不顺眼、不顺心。有的人说:“这类畜生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有人生没人管教,老天咋不早早收了去?”看着两个儿子都已长成大小伙子了,可就是说不上媳妇,当然,即使说定了媳妇,村里人也会千方百计地干扰阻挠,有些直接跑去女方家,告诉女孩父母说,你们给女儿选定的那个家里每个人都有刺鼻的狐臭味儿,要不说那个家里的几个男孩都不是省油灯,奸懒怂毒,游手好闲,最不待见天下太平,一个个都是起祸妖精。自然贫穷也是个大问题。如今人人家家都盖了两三层的小楼,唯有苟生福一家人还趴在几十年前分房另居时修的几间破木头房里。木蚁把青杨木大梁、檩条和椽子都吃成了粉碎机筛子,那几间房子说不定哪天就会塌下来。他们家的庄廓院还紧靠山根,靠土崖的一面没打土墙,苟生福在土崖上挖了两个窑洞,里面放些农具、牲口草料等东西,也放其他杂物。如今什么东西都涨价,说个媳妇也不容易,从相亲到转家,再到订婚、送彩礼、要人、举行婚礼,一路下来男方家里总得花费十几万块钱。有时你提着猪头却找不着庙门,本地姑娘们有些去内地上大学,有些去打工,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在经济发达地区待惯了,姑娘们谁还愿意回气候条件、经济条件都不好的青藏高原?如此,农村里打光棍的人乱麻麻的,一抓一大把。几十年里苟生福到底积攒下了多少钱呢?看了他家里的现状后谁都会摇头,说他们一家把人活成了抹布。他们是没把子茶壶——提不成。估计即使有姑娘愿意嫁给苟生福的一个儿子,苟生福一家也没办法说娶。没钱,老两口总不能拿自己的一双糙手去换儿媳妇吧?苟生福两口子向苟生德家要一半树木的拥有权时,苟学贵两口子已经离世,时间已是进入21世纪后的第十个年头。所谓树木指的就是苟学贵父亲在河边开出十几亩荒地后栽种的那些杨树。如今的青杨木不耐虫咬,木质较差,售价也不是太高,马马虎虎用来做些面柜、办公桌之类的家具还行,房子是万不能盖的,如果硬盖,上不了几年就会被木虫吃塌。既然如此,那几千棵杨树估计也卖不了多少钱。苟生福想要回一半树木,然后卖掉,再用卖树所得钱款给儿子们说媳妇,还要盖几间预制板平房。他的想法不错,当然也在理,因为不管咋说,他也是苟家的后代,当初分家时竟然没想到分那片林子。苟生德也不是一窍不通的擀面杖,他哥苟生福向他表达了想法之后,回头他就将哥哥的意愿告诉了妻子王翠芳,翠芳此时还在为以前妯娌间的龃龉生闷气呢。她说都到什么时间了才来说,当初干吗呢?不给他,我一想起那泼妇的话就来气。他们家穷不穷关我屁事!“哪能不给呢!再说我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饱哥哥不知饿哥哥的饥。你设身处地地替他们想想,感觉也挺不容易的。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响鼓用不着重锤敲啊,还用我多费口舌吗?”苟生德心平气和地对妻子说。“唉,我一想起那泼妇就来气,什么人啊!”“算了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人多做善事,我想总有好结果,老天睁着眼睛呢。”“行了,我也不是个糊涂虫,这件事情上我听你的,行吧?”“那敢情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女君子、好媳妇……”第二天早上,苟生德给他哥打电话,请哥哥找来村委主任、村支书以及党家的老人们,让大家做个公当人,做个见证。他真的分给了哥嫂一半林木。村里人听到此事后说:“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啊,苟生德真不简单。”“是啊,相信好人总会有好报的。”“那倒不见得,人们不是说好人命不长,恶人一万年吗?”“你他妈今天风怪怪的,说的是啥话?”分林木时苟生德的三个女儿都已从外地重点大学毕业且在省城各重要部门工作了。老大和老二都已结婚并生了孩子。到了周末,姑娘、女婿们总会开着高档小车来葛家寨村看望父母,有时带着几箱水果,有时买些牛羊肉,有时拿的是时尚的衣服鞋袜。小车停在苟生德家大门前那就挺惹人眼的。乡亲们免不了要嚼嚼舌头:“咋的,有些人生了虎狼似的几个男孩,能顶屁用啊!弟兄几个穷得几乎要穿一条裤子,屁也夹不住,一个媳妇都娶不上。在城里工作的男孩也多,可有谁能三天两头回乡里来看望父母啊?如今的社会真变了,生男生女无所谓了,女孩子倒比男孩强啊。”“报刊上不是说女孩是父母的小棉袄吗?”“也真是这样,女娃娃们心细情挚。”“看看苟生福家那几个活宝儿子,有点儿人样没有?看了当初苟生福两口子的阵势,再看看如今的穷酸样子,让人咋说呢?人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一点儿没错。命运总是会转的,人的命运就如打墙的板——上下里翻。”四人们大多欺软怕硬,也就是俗话说的,软处好取土,硬处好打墙。人还会得寸进尺。苟生福两口子没费几句口舌就从苟生德手里要回了一半林木,他们觉得该闹的还是要闹,该搅的沫沫还是得搅。俗语说得好:会哭的娃娃总是会多吃些奶。话说进入新世纪后国家加快了城镇化建设的步伐,葛家寨村所处的川谷被省上规划为新兴工业园区,农民的土地要被圈占,当然,每亩几万元的补偿费总还是有的。听说公家要占地,苟生福两口子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他们想向弟弟和弟妹讨要已故老人的承包地。他们想,父母是兄弟俩的父母,最起码一位老人的承包地应该划给他们。在河湟谷地,土地承包和调整已经历了三次,苟生德点子顺,最后一次土地调整是在他父母去世之前搞的,如此一来,父母的五六亩承包地如今他还种着。跟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苟生福和老婆马桂花都去了苟生德家说理要地。可是苟生德和王翠芳死活不答应划地。这天的马桂花一改往日的面孔和言语,在小叔子和王翠芳面前始终用甜言蜜语狂轰滥炸,叔叔长、婶婶短地叫个不停,嘴上抹了蜜似的。“哟,嫂子,今天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呀,我还有些不适应呢。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可真快呀。”苟生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话里明显夹枪带棒的。马桂花一听脸上发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叔叔可是走过江湖见过大世面的人,你大人不见小人怪,以往我们多次冒犯过你们二人,还望你们认兄弟情分,不……不……”“不计前嫌。”苟生福接过妻子的话说。“是这个说法,我的脑子真笨。”马桂花嬉皮笑脸地说。“哪能呢,你的力气有多大全村人心里一本账,一堵墙算什么,好几堵墙你都能轻而易举地撞倒。”王翠芳不依不饶,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叔叔、婶子你们看,我家三个娃娃,一个还在读书,老二、老三都还在打光棍,这……亲不亲,一家人,你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让出一个老人的承包地吧。”马桂花的脸皮可真厚,用锥子戳都不出血。“墙上挂门帘——没门,关于让地的事儿,免谈。”苟生德一点儿也不松口。“生德,你能说说为什么吗?”苟生福问弟弟。“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我人笨,就是不明白。请你详细说道一番。”“哟,你的嘴有多能,除了不会屙粪和下蛋,其他啥不会?你能把天上飞的鸟雀说下来,你比八哥还能,这点一村人谁不知道?”王翠芳揶揄道。八哥是村里人给苟生福起的外号,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苟生福一听弟妹的话就火了:“我操你姥姥的,说的啥话?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没大没小的,再说一句我他妈收拾你,打得你满地找牙!”“哟,看不出来的木匠今天还要盖大房呢,这几十年来谁也没见过你在天上抓出一个窟窿来,今儿个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哼,我可不是怯铁的磨石,也不是省油灯,你能把我咋的?”今天的王翠芳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反常态。“算了,哥,别跟女人们一般见识。再说了,好男不跟女斗,好女不跟狗斗,好狗不跟鼠斗。”苟生德边说边瞪了老婆一眼。笑话,苟生福是个好男人、好父亲吗?他有时连个女人的本事都没有。“闲话休提,言归正传,难道我不是苟家后人吗,父母的承包地我咋就不能分一份?我想不通啊,生德!”“问题是这样的,走遍天下,有理为大。父母在世时没喝过你一口水,没吃过你一碗饭;父母生病住院时没吃过你买的一片西药,没花过你一分钱;父母的丧事上没用过你一刀烧纸,没要过你一碗面、一斤清油,没拿过你一分丧葬费用。如今你还有脸来我这里胡闹,你凭什么要分父母的承包地?这事你不说还罢了,一说我就来气。你们就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回去吧!”苟生德的讲理几乎变成了控诉,凡是心理正常的人都受不了这种不留情面的痛斥和揭露。可苟生福两口子的脸皮比大拖拉机的外轮胎还厚,竟然一点儿颜色都没变,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和难堪。“你不仁,我们就不义,我们要去法院告你!相信法院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马桂花说。“行,那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告到玉皇大帝那儿去都行,这是你们的自由。我们奉陪到底!”苟生德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兄弟二人间有关父母承包地归属问题的谈判暂时告一段落。到了第二天,马桂花就在村巷里乱骂起来,语言无所不用其极,听到的人一方面恶心不已,一方面又免不了替苟生德两口子担心。“断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连个烧纸的后人都没有,还把脖子轴成公麻雀的屎棍子,你有什么了不起,留下那么多没处用的闲钱,去阴曹地府里打点无常鬼和阎王去吧!哈哈哈哈!”“这位媳妇子,为人可不能把话说绝呀,你说话老天听着呢。”一位路过的老汉说。“咋了,我说话你又有什么不舒坦的?不该说吗,说的不是理儿吗?老天还能拔掉老娘我一撮阴毛吗?你口面太宽了,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你也管,骡子不下驹,旁边少夹屄!”“愚蠢至极,愚蠢至极呀,什么人呀!简直不可理喻。”老人给气坏了,一撮白胡子不住地颤抖着,“嗨,我这是怎么了,尽拿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宁看饿马吃草,不跟愚人说话,真是的。”“马大姐,你只见别人身上的虮子,看不到自己头上的虱子。你骂别人断后,可自家的事儿你想过没有啊,儿子们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那么你家的情形跟人家比有啥不同,还不是胡萝卜照相——一个屌样吗?你先别骂我,你说说是不是这道理?”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话,你听了感觉不无道理。“如此说来,你既是在骂别人,占别人的便宜,也是脱掉裤子把自家的屁股暴露给别人看,对不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道理谁不懂啊?你就省点儿力气吧,别在一村乡亲面前丢人现眼了。”说话的是另外一个男人。老婆马桂花在自家大门口狗咬皮绳狼扯山羊地骂着,苟生福在村里懒人台上大吹二侃,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一溜儿靠着墙根晒太阳的懒人们涎皮赖脸地听着,有的人边听边抽旱烟锅,有的人在用火柴棍掏耳朵,有的人拿着旅行社宣传员们走村串巷刚散发的旅游广告在看,谁都不说二话,苟生福兀自吹着。苟生福不仅擅长说书,而且喜欢胡吹乱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他无所不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懂得古今中外历史和当今时代的政治、经济、军事。谈阴阳卜算之类他更是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几十年来在村里他就没遇到过一个对手,当然,也无人敢跟他较劲。偏偏今天遇到了大麻烦,跟他较劲的人是苟生德的高中同学马金奎。马金奎高中毕业后就被省轧钢厂招了工,如今已经退休,赋闲在家。马金奎的老婆在村里务农,马金奎平时爱在村里嫖点儿风玩点儿赌,人们称他为马风王。马金奎这人最不待见别人有底子没帮子地胡吹乱侃。如果看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高三起四地乱吹的情形,他会给你来个猛兔子上墙,让你出丑,让你立马下不来台。“我说老苟,你就像一只癞皮狗一样成天不干正事,跑到这里来天上地下地胡谝,你这人一点儿羞耻心都没有。你想想如今满庄子的人谁家没给儿子们娶媳妇,谁家养着几个老光棍?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吹你妈的筒子!儿子们的媳妇你都没本事给娶,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倒江湖?莫非你当初只是图快活才弄出他们来的吗?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你是个寡廉鲜耻的家伙!”苟生福的脸红得像一块洋布,他很难受地“吭吭”了两声,夹着屁股溜了。从那以后苟生福没事可干了就待在家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再也不敢去村懒人台上胡吹乱侃了。五好话不出门,瞎话一溜风,苟生福在村懒人台上胡谝时遭马金奎羞辱斥骂的事儿没上几天就传遍全村。苟生福一家都是既泼辣又蛮横的人,十几年来在村里挺强势的,谁都不敢惹,人们觉得没事找事总不会吃到好果子,可偏偏就出了个马金奎,马金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老虎屁股他也敢摸。苟生福生怕儿子们知道后会找马金奎闹事,就没把此事告诉儿子们。可三人与你好,三人与我好,总有人会将此事传到兄弟三人的耳朵里。苟得义、苟得礼听得此事后就去村巷里找马金奎报仇,他们想,马金奎吃驴肉也不往驴脸上看,侮辱了父亲就相当于打了我们两人的脸。人活脸树活皮,人呐,不蒸馒头也得蒸(争)口气,于是一人带着杀猪刀,一人提根白蜡棍,在巷道里转来转去找马金奎。马金奎的两个儿子都是卡车司机,一夏天出门去给老板们开车拉运砂石、水泥等东西,常常不在家。乡亲们心里都捏了一把汗,觉得今天非出凶事不可。马金奎竟然大摇大摆地出了家门,朝村懒人台走过来。马金奎是个走起路来稍有些撇脚的人,他迈着八字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晃荡过来,见了苟家两个小子,还开起了玩笑:“哟,两位侄子去杀猪呀,还是要杀人呐?竟然又是刀又是棍子的。”“操你妈,我们是来杀你的,今天就让你尝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滋味,否则你还不知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呢。”苟得义说。“快别说了,我本身胆子小,心脏里还有点儿毛病,你们可别把我吓着了。”说这些话时马金奎脸上很镇静,一点儿也不慌乱恐惧。两兄弟一听猛扑了过去。乡里有两句俗话:害狗不咬人,咬人不害狗。害狗是方言,指厉害的狗。这里的“咬人”也不是下口,而是汪汪汪地狂吠乱叫,这样的狗一般没什么本事,人们一抬脚一举手,它们就跑个一把麸子不见面,也就是溜之大吉。苟家二兄弟是不出声只管下口的害狗,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是看不出来的哑木匠能盖大房。兄弟二人一人抡起了白蜡棍,一人挥舞着杀猪刀,从两面包抄上去,可是紧接着出现的情形让人们眼花缭乱、不明所以,人们只看见马金奎动了几下拳脚,苟家两兄弟就趴在地皮上啃起了泥土。一人的牙齿被磕掉了两三颗,嘴里流出血来。一人的一条胳膊被摔断了,趴在地上兀自呻吟不已。刀子和棍子被甩出去好远,似是在一边冷静地嘲笑着它们的主人。“妈呀,了不得。这马金奎马风王还是个麦衣子底下放水的人,谁能想到他还有这等本事!”“是呀,高手。今天老子算开了眼。电视连续剧里那些腰里拴着一根白塑料绳子满天空飞来掠去的武侠尽他妈日弄人,真正有盖世武功的人今天我才见识了。”“刚才马风王来了一个前空翻、两个后空翻你们看清楚了吗?”“没有,我吓得没敢仔细看呐,后悔啊。错过了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会后悔一辈子。”“马金奎是啥时候进了师,学得这些功夫的呢?”“谁毬知道。我们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人们纷纷议论着。事后苟生福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自己花钱给儿子治伤。要不你还能怎样?人家马金奎可是正当防卫,是在生命遭遇威胁时奋起反击的。一村人都说,他妈的活该挨揍,揍得真过瘾。路不平总会有旁人铲修呢。人往往都很贱,见了狠人要往人家的沟子里钻,也就是谄媚讨好、溜须拍马、吮痈舔痔;见了怂人要往人家的吃系(喉管)里钻,也就是欺负折磨人们公认的那些软蛋。伤好了以后的苟家二兄弟在村巷里见到马金奎不但不横眉冷对,反而“马家爸好”“马家爸早”地问个不停。马金奎眼里看不上这二人,他只是微微点点头,虚与应付。俗语说运有三年败,神鬼撵着害;运有三年旺,神鬼不拦挡。苟生福一家人的命运真是糟透了。喝凉水还塞牙,放个屁也能砸着自己的脚后跟。这年盛夏季节老天偏偏就下了一场大暴雨,马尿雨一阵比一阵猛,仿佛有人从天上往下泼水。当时正好是夜里,苟生福两口子和老二、老三两个孩子正在热炕上酣睡,谁也想不到庄廓院背后的山体会滑坡,没上几分钟苟生福家的庄廓院及几间木头房子就被滑下来的山体埋了。当时苟生福家老四苟得志正在县一中高中部读书,没被淤泥埋掉。苟生福家的院子是个独院,紧靠村子背后的黄土山。别的人家都是远离黄土山打了庄廓,因而在这次滑坡事故中损失不大,最起码没死一个人或一匹牲口。可苟生福一家损失惨重,四口人全死了。如今乡村里的水土保持工作差得没法儿说。本来那山上有的是树木,年大炼钢铁时被社员们砍伐了上万棵,往后人们又陆陆续续偷偷摸摸砍伐了一些,如今那山上一夏天都很少见绿,树木少,灌丛和杂草也少,旱年里山上光秃秃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全村人连人带机器狠劲儿挖了一整天才算挖出了人。苟生福一家人满嘴满鼻子里都是淤泥,人早死得硬邦邦的。苟生德伙同村里的好心人们草草掩埋了兄嫂及两个侄子,接下来就只能为侄子苟得志考虑了。娃娃还小,心理上能否承受得住,我该咋办?苟生德思前想后考虑了很久。苟得志听得家里发生变故,马上请假回家,见了父母兄长们的尸身哭得嗓子发麻、声音发哑,声嘶力竭之后晕倒在地,他怕呀,怕以后的人生之路没办法走,怕从此后没有人会贴骨挨肉地疼他爱他,操心照料他的一切。叔叔苟生德把侄子苟得志扶坐起来,然后抱在自己怀里,好半天都没动一下身子,一直等到侄儿苟得志清醒过来。“阿爸,婶子,我……我可怎么办呐?呜呜……”此情此景之下,苟生德两口子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两行热泪。苟生德说:“好侄子,没事,你放心!天塌下来由我顶着呢,你把你的书念好,别的事就不用你管,从今后有我们吃的,自然少不了你的,你就是我的儿子,你考上大学,我供你读大学;你考不上大学,我就送你去外地学技术学手艺,还给你娶媳妇。”在我们河湟谷地,叔叔被称为爸,阿爸是叔叔,父亲被称为“阿大”或“大”。“这几十年里我阿大、阿妈那么损你们、埋汰你们,你让我怎么面对现世啊,阿爸,我咋好意思接受你们的关心照料?”孩子已大了,许多事情上有了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你姓苟吧,是我的亲侄子吧,大人们的事情你能左右吗?他们爱咋的你如何能管?放心去读你的书吧,争取像你的三个姐姐一样考个好大学。八万十万的钱我愿意出,就是砸锅卖铁我们都要让你成才。”苟生德百感交集,他一口气说了半天。太阳已经从西山头上落了下去,鸟雀们呼朋引伴、成群结队地回巢,人人家家的烟囱里飘出浅灰色的炊烟,村庄里少了人语喧哗及牛羊骡马的嘶吼,村庄即将进入睡眠。全三仪式结束后,苟得志带着叔叔给他的三百块伙食费回了学校,那天早上,婶子王翠芳还起了个大早,她给侄子烙了搽满香豆粉的狗浇尿油饼,还特意从别人家买来鲜牛奶,给侄子烧了奶茶,然后逼着侄子热牛奶就油饼,让他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她还给在省城里工作的女儿们打手机说好下周给侄儿苟得志买手机、买新衣服的事。女儿们爽快地答应了。终于等到苟得志高中毕业,那年六月苟得志参加高考,结果成绩不理想,只考了个大专,被外省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录取,他报的专业是汽车修理。叔叔苟生德说:“不打紧,男孩子学一门技术最好了,凭这技术吃一辈子饭也不是不可能。你放心去读吧。”苟生德本来听说侄子学习成绩不错,在班上处于中等,可这次怎么就考了个大专?能考个二本也不错呀,兴许家里发生重大变故后这娃娃思想上起了大波折,加了不必要的负担,一定如此。苟得志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苟生德对他说:“得志,你看今年是去上还是再补习一年?依你的学习基础,估计苦熬一年后明年会考个更好些的大学,我们尊重你,允许你自主选择。”“谢谢阿爸,我想今年就去上,想去外面见见世面,该学成啥样子就是啥样子,命该如此,我别无选择。”“那行,我们就尽早做准备。”到了下周休息日,苟得志跟着苟生德两口子去省城里买手机和新衣服,苟生德的三个女儿也都全程陪同,苟得志从头到脚被叔叔、婶子装扮一新,衣服、鞋子还都是国内名牌,花去了叔婶和姐姐们的不少钱。苟得志多少有些惶恐不安,他一老想,我凭什么要享受,我值得叔叔、婶婶如此看待吗?到了大学以后,他也很少给叔叔、婶婶及姐姐们打手机,他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应该给别人造成心理负担,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在家的叔叔、婶子巴不得他打电话说事,他们觉得照料孤儿侄子是自己应尽的义务。好在学校里有助学金和贫困大学生补助,还允许大学生贷款,节假日里他还主动出去打工,多少也能挣点儿钱来补贴生活。出生在农村的孩子们虽无别的长处,可乐于吃苦,舍得力气,无论干什么事都尽职尽责,因此颇受雇主老板们欢迎。苟生德好长时间接不到侄子的电话,心里就发急。他只好在中午或晚上的休息时间里拨通侄子的手机,主动问侄儿最近的学习以及生活情况,问方方面面有没有什么困难,问心理上有无不必要的负担。侄子每每闪烁其词,当然,即或有点儿小困难他也不会给叔叔说,尽量自己克服。“得志,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又把叔叔、婶婶当成外人,当成你父母的仇敌啦?都这么大的人了,咋还想不通世上的事啊,真是的!”“没啊,阿爸。我想学会独立生存,我想看看这个社会上一个男孩能不能独立自主地生存下去!”“你个咒世宝,让我咋说你!尽跟大人使气。这么着吧,明日我去县城,通过邮局给你寄点儿零花钱或饭钱。”“不,不,不要,阿爸,你听我的。我自己想办法,我不想给你们增加负担。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你和婶子放心好了。暑假里我不想回家,我要找点儿活儿干,一是能接触社会和杂七杂八的人,长长见识;二是能挣些钱,人得学会自食其力。寒假里我会回来看望你们,过个好春节,另外给父母和哥哥们上上坟烧烧纸。就这样吧,阿爸再见。”通完电话后不知不觉间苟生德脸颊上流下两行热泪来。这个脾气倔强的娃娃呀,真不让人省心,我该咋弄呢?他心里想。苟生德的三姑娘安安听到此事后就对父亲说:“兴许是一只怎么喂都喂不熟的白眼狼吧,要不还能怎么说?”“说的是人话吗?你这二百五丫头!下不为例,这种话外人听见了会怎么想?我苟生德家有这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吗?再如此我就要在你嘴上扇几巴掌。”“你热脸尽蹭人家的冷屁股,人家不买账,你好自为之吧,还不让说,哼!”三女儿遭到父亲抢白,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六三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苟得志终于从外地某职业技术学院毕业。毕业后他本来想在外地谋生,他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什么地方的水土都能养人。可叔叔、婶子不同意,他们怕侄子涉世不深,生活也没人照顾,一个人在外地他乡工作、生活怎么着都不方便。苟生德两口子电话打了无数次,最后终于说服了侄子,苟得志答应回高原古城找工作。那是七月初的一天,苟得志提着大包小包从班车上下来时,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路边等候迎接自己的叔叔、婶婶,他飞快地跑过去,一下抱住了叔叔,随后又抱了抱婶子。苟得志脸颊上流着泪水,动情地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谢谢您二老,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会离开你们的。我要和三个姐姐一起操心照料你们的生活,要让你们过上更为幸福的日子!”“那是一定的,从此不再分开了。”苟生德哽咽着说。人们说日子比树叶还多,急什么急!其实凡是过来人都知道,岁月蹉跎,人生苦短,紧赶慢赶人就老了,一事无成,满头白发。乡亲们的说法是“活人如站店”,站店也就是住店。侄子苟得志在省城一家私营汽车修理厂里干满三年以后,苟生德两口子就开始给侄子张罗起婚事来。首先得给侄子买房,如今高原古城里的楼房一平方米也已卖到五六千元的价格了,买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得花费五六十万,房子装修还得花十来万,好在这辈子苟生德两口子搞养殖业、做小买卖积蓄了不少钱,买房子时苟得志出了十来万元,剩下的都让苟生德一次性交齐了。一次性交齐的话房价总得打点儿折,划得来。苟得志诸事颇为顺利,工作上满意,对象也谈了一个,还是个城里人。那姑娘也是个大专毕业生,医院当护士。她人长得既苗条又白净,两人初次相遇时就蛤蟆瞪绿豆——对上眼了。在汽车修理厂干了几年的苟得志这时已成了汽车修理技师,每月工资、奖金加起来少说也有八千多块。房子装修工程完成后,苟生德就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给侄子操办了婚事。婚前苟生德家仨女儿可真费了不少心思,帮了不少忙。苟得志打心眼里感激叔叔、婶婶和三个姐姐,他把他们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婚后一有空闲时间就跑去乡里看望叔叔、婶婶,一夏天还撺掇姐姐、姐夫、叔叔、婶子去郊外野炊,吃手抓羊肉,揪羊肉面片,还要猜拳行令地喝酒,不喝得吐天挖地誓不罢休,还要唱歌跳舞、爬山蹚水,在大自然提供的天然氧吧里尽情享受上整整一天,那情境要多美就有多美。叔叔、婶婶一有点儿头疼脑热,夫妻二人就跑前跑后地伺候照料。村里人说:“好心人总有好报,你看苟生德两口子,如今都掉进福窝里了,什么命运啊,真能把人羡慕死呢。”“你就吞咽涎水去吧,光羡慕顶个屁用。”“与其临渊羡鱼,还不如退而结网。”这是个有文化的村民说的话。“是的,娃娃们的教育得抓紧,要不后果自尝,鼻子里就有钻不完的烟。”“像苟生福一家,他妈的活的是什么人,简直把人活成了一片破抹布,是没把子茶壶。”“命里有,紫金换来;胎里穷,到老不富。”“三升的皮袋刚三升,一点儿也多不出来。”……结婚一年后苟得志那娇美的妻子生了一个白胖的男孩,一家人皆大欢喜,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回老家来,苟生德两口子抱上孙子就不愿撒手,他们还经常抱着小孙子去村巷里转悠,有人说:“苟生德这两口子做事情反着呢,对自己的亲外甥们倒没见过如此疼爱,侄子的娃娃抱在怀里就放不下,真是的。”“睡到半夜哼哼,各有各的心病,你吃的粮不多,管的毬事儿可真不少。像我,巫神连巫神自己都保不住,哪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屁事!”前面说话的那人一听这话屁都不放一声了,很没意思地走开。苟生福回老家后还经常干家里家外的活儿,比如垫圈、出粪、送粪,还有耕地、收割、打碾,他不怕苦累。妻子心疼他,怕他会被累坏,晚上睡觉时就对他说:“你就不会偷点儿懒吗,干吗那么认真呢?再说你又不是庄稼人,用得着这么下死力吗?真笨!”“你呀,老实说,我俩的经历不同,思想观点也不在一个档次上,我说了你也不懂。”“哟,没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我懒得理你!”“悉听尊便,该管的你管,不该管的你最好别置喙。”“好了,好了,我只是开玩笑而已,至于如此吗?睡觉,睡觉,有啥事情明早再说,好吧?”妻子在他胸口捣了一拳后说。家里种的麦子磨成面吃起来较黏,缺少筋骨,可容易消化。苟得志的妻子从小到大吃的都是从粮店里买来的面,里边加了一些增白剂及其他东西,吃起来不是太香。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吃用苟得志的叔叔、婶婶种出的小麦磨成的面。她说怎么吃都吃不习惯。每次离开老家时叔叔、婶子总要让侄子、侄媳带些清油、白面或者洋芋,侄媳不想带,说班车上不好拿,再说带着娃娃还得照顾东西,那麻烦得很,会把人累坏,等我们以后买了小车,事情就好办了。“那也是,这次就带几斤清油吧。我们把清油装好,保证不会让清油流出来弄脏你们的衣裤。”婶子对侄媳说。“盛情难却,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叔叔、婶子。”苟得志妻子说。“谢谢阿爸、婶子!我们走了,过些时日再来。”“那行,你们走吧,给娃娃带点儿吃的东西,一路上可别让他饿着。”“放心吧,牙长的半截子路,说到就到了。”七按说苟得志的人生还算顺利,工作、婚姻家庭等方面总算可以了。有一天汽车修理厂里开进来一辆大双桥卡车,司机说估计是车子后桥里出了点儿问题,他要修理厂的师傅们看看。卡车的车厢仰了起来,苟得志一会儿趴在地皮上看,一会儿又钻进车厢下面查看检测,手拿着扳手及螺丝刀之类的工具这儿敲敲,那儿捣捣,突然间那车厢鬼使神差地砸了下来,苟得志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喊叫一声,上半身就被车厢砸得血肉模糊,立时毙了命。事后由汽车修理厂的大老板做主给苟得志的妻儿赔付了40万元命价款。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就仿佛一朵花儿在一瞬间凋谢。到此时,苟生福和他的老婆、孩子都死尽了,万幸的是,苟得志还有个后人,香火总还得延续下去。生命的舞台上泛起的都是忧郁伤感的歌。苟得志的尸体运回老家后,苟生德两口子哭得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村里人见此情景后很少有不流眼泪的,有些人边哭边劝苟生德夫妻。缓过气来后,苟生德说:“我的好侄子呀,你怎么说闪下就把我们给闪下了,黄柏树上挂苦胆,你是根根儿苦,叶叶儿也苦啊,你的命运咋就是这样的呢?我还指望你……你们这帮哄人货呀……”说着说着苟生德又晕厥了,人们掐人中的掐人中,灌开水的灌开水,弄了好半天才终于把苟生德弄醒。“哥哥、嫂子啊,我们对不住你俩!我的儿呀,你可把婶娘的心肝扒出来了呀,呜呜……”王翠芳哭得更加悲催,更加让人难受。挺让人们奇怪的事情是,苟生福家所有人都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茓死的,不是被打死、砸死,就是被泥土憋死。也真日怪,许多人都做了推断猜测,可推断来猜测去最终还是难得真解。河湟谷地的人们说:财贝在门里,儿女在坟里。人们估计苟家祖坟一定出了问题,要不然男孩们一个都不剩地早夭,苟生德老婆像老母鸡下蛋一样一口气就生下了好几个女孩的事又怎么解释?苟生德听了人们的议论后就花钱请巫师法拉、高僧道士们来看自家祖坟,诸位神人法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发神的发神,念经的念经,掐算占卜的掐算占卜,禳解手法多种多样,人们看得眼花缭乱,末了大家统一了看法和意见,当然是共同的利益把这些能人法师、高僧大德聚集到一起,苟生德只好听从诸位大师们的话,在祖坟里胡乱折腾了一阵子。八苟得志毙命于大双桥车车厢下以后,他妻子一次都没有回过苟得志的老家。苟生德特别想念孙儿时就掏出手机给侄媳妇打电话,当然,从对方电话里传出来的不是“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就是“对方已将电话呼转到来电提醒业务,我们会及时提醒对方,请挂机”。没办法,苟生德两口子只好带了自家的一些农副产品去省城看孙儿。那是个星期天。按说侄媳妇应该在家,到了侄儿家门上,发现门锁着,敲了半天房门,里面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王翠芳说:“你打她手机试试,兴许会打通呢。”“忙人无治,我咋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老了。”苟生德说。拨了三次后,对方终于接了。“喂?哦,是叔叔吗?这些天来我忙得一个当仨,要上班,还得操心孩子的事,当然,还要进修学习,没顾上回老家去看望你们,还望您二老原谅。我在娘家,现在我马上动身,估计不上半个小时我们娘儿俩就会到家,你们等一会儿,好吗?”“行,那就这么办。你别急,慢慢来。”苟生德说。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可还是看不到侄媳和孙子的影子,王翠芳说:“这女人怎么啦,不来就不来,不想见我们就明说,干吗非要骗人呢?我实在想不通。”“别急,他们总会回来的。”一直等到天傍黑时侄媳才抱着孩子来到自家门上。在侄媳给他们倒了茶水后,苟生德问起话来:“我说小秦,你为啥长时间不来看我们呀?我们没有过多企望,只是牵挂你和孩子呀。”“哦,叔叔、婶子,你们先喝口茶,其他事儿待会儿再说。”“还有什么其他事儿呀?现在就说说吧。”“我要结婚了,医院的一位年轻医师。”“这么重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家里商量商量?”“商量过了呀,我爸妈都同意。我们准备五一节放假期间办事。”“那我们这个家呢?”“你们家不是还有三个女儿吗?她们可比我强多了。”“你能跟她们比吗?两回事呀。”“是不能比,论家境,论收入,论文化程度及资历,我确实无法跟她们比。”“你不要故意拐搭。”“我拐搭什么,她们是你们的亲生女儿,而我呢,充其量只是个侄媳,从本质上说,我与你们之间有距离,不说八竿子打不着,可感情上总会有些隔膜,你们能说不是如此吗?”“那我们的孙子呢,咋办?”“这好办,我嫁了人他就改姓他继父的姓,要不婚后他继父在感情上多少会跟他有些隔膜,这样一来就会对孩子未来的成长和发展造成影响,我不是胡搅蛮缠吧?”“假如孩子影响你们的婚后生活,我们想把他抱回去养大。”苟生德说。“亏你能想得出这个馊主意,孩子离开母亲怎么成长,心理上会造成什么样的阴影,你们想过没有?”“可你要给他改姓,我们心理上无法接受,请恕我直言。”“孩子的姓名要不要改以及怎么改,这是做母亲的自由和权利,外人是不能置喙的。”“我们咋就变成外人了呢?既然如此,那我们给侄子出的房款和装修款怎么处置?”“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孩子他爸在世时从没跟我讲过。你们有直接证据吗?再说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你们也算是心甘情愿地把钱送给了侄子,现在又怎么好意思开口要?出尔反尔总不是个好德行。”“你真无耻!你真冷酷!”“笑话,如果把我以及我的行为称作无耻的话,这世上无耻的人和事多得难以计数。”“我活了50多,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一个无耻的人。心爱的男人尸骨未寒就投入别人的怀抱,这对爱情和婚姻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无耻了,我别无选择。”这时的苟生德再也无法装绅士了,他恼羞成怒,站起身来三两步跳过去,在原侄媳的粉脸上抽了几巴掌,完了说:“今天我不能不抽你的耳光,替我的哥嫂,也替我的侄子抽你,如果在你心理上造成了较大的伤害,那就请允许我说声对不起!”“哈哈,这没什么。如果能用挨三四个耳光换取一套楼房,我认为划得来,你还想抽吗?尽管朝这边来。”小秦边说边指着自己的脸颊,脸上极其镇静,这是个喜怒不形于色,吃人不吐骨头的少妇。“这么说吧,如果以后我孙子不改姓,那房子我就送与你,你可以长年累月、心安理得地住在那里。如果你改了他的姓,我会不择手段灭了你们!我对天起誓,如有假话,遭天打五雷劈!”“你就诈唬吧,姑娘我是长大的,不是被吓大的!”“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同归于尽的事儿你又不是没听过。”苟生德和妻子一天来连口水都没喝,中午饭和晚饭也没顾上吃,这时候口腔就像熬胶罐,喉咙里直冒烟,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出了侄子家门走至大街上以后,他们一头扎进了一家牛肉拉面馆。

作者简介:

毛宗胜,男,生于年,青海湟中人,湟中区、西宁市、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年以来在省内外报刊、电台及网络上发表、播出文学作品数百篇(首)。

西宁市湟中区作家协会

来源:《湟中文学》(小说卷)

监制:马彪

责编:郭成良

编辑: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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