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说浮露之上冯炬明
浮露之上 冯炬明 一直以来,在沙窝人的眼中,我是个极其懂事的孩子。襁褓里的我不哭不闹,似乎感知到我娘不能开口说话,还有些憨傻,就静静地用一双清灵的眼睛观望着我娘的脸,阳光从高处照射下来,使得她脸庞上稀疏的汗毛有了金属般的光泽。到不见了我爹我娘,和爷爷相依为命时,这种懂事的天赋彰显得更加突出,我成了爷爷的跟屁虫,爷爷是那头老牛的跟屁虫,我们一同到淇河大堤上遛圈,或者去西大坡里放牛。老牛在细嚼慢咽,爷爷睡着了,我也睡着了。直到离开爷爷的那天,我从来没有因惹是生非让爷爷担惊受怕。 这其中必然有蹊跷,就像绕着沙窝流淌了几千年的淇河似的,无论水量充沛抑或枯缩,总日夜不停地欢唱着,人们只要念想,走到河边,自然可以二十分便利地得到验证。 人们疑惑地看着我爷爷,想从他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找到答案。他是老村长,又上过几年私塾。那时,我爷爷保准与他的牛待在一起,仿佛没有在意人们的问询,特别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谁说不是呢,鬼知道。 沙窝是个朴素无比的小镇,灰头土脸的模样,河水小时像一坨牛屎,贴在淇河大堤的西沿儿,水真大了就变成了一片树叶,滋生出飘荡的姿态,但它一直将无数的痕迹和实质积淀在那里。这缘于沙窝人对那条河难以割舍的情愫,他们称之为响河、东山河,其实,那条河在诗书上早有定名,叫淇河。之所以它被多个命名,主要沙窝缺少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就像他们将太阳称为老阳儿一样,觉得它天天在空中移来晃去,尽管有时是红脸,有时是黄脸,总归日子久了要老掉的,所以有时还将它称为老日。沙窝人对事理或万物的辨析全凭发自五脏六腑的直觉,那河水大时声响如雷霆,不叫响河叫什么?那河堤一年一年被加高,如山一样连绵起伏,又位于村子的东方,叫个东山河也错不到茄子地里。有人若较真,沙窝人就更不照正规说了,怎么叫还不是一条河,难道你还能耐大得让一河清水变成一河银水不成? 沙窝的历史悠久,但缺少文字生动的记载,全凭长白胡子的老人口头相传。他们喜欢圪蹴在北墙根儿,一副似睡非睡的神情,伴着口水脱口而出的话语湿漉漉的,很有些分量,偶尔一头驴经过,大声欢叫,十分容易就打断了他们的话题,他们便不再开口,头低垂在两腿间,让衣领处的油垢享受阳光的淘洗。 绝对有些年份的沙窝,免不了产生些令人费解的事情,不单是我的过分懂事;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事情被淡忘了,尤其是这些年人们忙碌了,或弯腰撅腚于田间,或奔波在异地他乡,无暇顾及。我爷爷越来越老了,他有的是空闲,待满天月光星辉之际时常对我讲起。 每逢夏季或冬季,沙窝的孩子们因天热难耐去洗澡或因好奇去踏冰而溺水身亡,幸运的可能被打捞上来,让沙土地下的虚无有了实在的形态,不幸的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淇河通卫河,卫河入海河,海河融进了渤海湾,于是不少人认为,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成了更大水域中的活物。遭此变故的人家,从此不再食鱼。 就说这淇水的出处,爷爷告诉我,它来自西山。山区的湿气凝重了许多,有水从草窝中和树根处渗出,一滴赶着一滴,跌进深浅不一、曲折有致的沟壑,汇同原有或大或小的水向着低落处竞走,渐渐声势大了,响动大了,成为一条浸满月色的小溪。在流经的地方,这条小溪与众多小溪欢快地拥抱、交融、喝彩,就像新婚小别后重逢的年轻情侣想到大地方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合谋之后,坚定不移地走出山区,以一条河的姿态在华北平原上开始了期望已久的新旅程。那座山叫太行山,《列子·汤问》载,有面山而居的愚公,想靠自己和子子孙孙的能力将它搬迁掉。这不过是个传说,那山依然安稳如故,淇水也依然流淌不止。 还有现任沙窝村主任冯全成的出生。他娘叫花朵,因长得像卧单花一样而得名,是河东粉房刘家的宝贝闺女。女人生孩子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但花朵生全成生得比较奇异。我爷爷说,七夕的晚上,她独个儿去娘娘庙前的葡萄架下听牛郎和织女说情话,感觉衣襟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回头发现是一只大黄狗,吓得魂飞魄散,回到家一连高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烧退回,肚子就渐渐大了起来。初始,以为是肚子里长了瘤子什么的东西,到医院一检查,是怀孕了。她公公冯中坤气得脱掉了脚上的鞋,态度坚定,要捂死花朵。花朵直抹眼泪,手里拿着上吊的绳子,谁也抢夺不走。即使如此,她依然不改口,说真的就是真的,伪装应该剥去。不信问天礼去。天礼是花朵的男人。 问天礼肯定是没办法问了,三年前他和一个玩猴的偷偷走了,身影消失在冬天的浓雾里,就再也没有在村子里出现过。 我爷爷劝解说,生吧。怀了就生吧。 花朵说,看看俺福康爷,人老啦,心透亮。 我爷爷说全成生的时候,夜幕上银牙般的月亮恰好被一块破布似的云块遮得严严实实。全成落地半天不哭,被接生的老七婆倒提溜着,朝屁股上稍微用力拍打几下才开了口。不过,令在场的人大惊失色的是,全成的哭和小狗叽叽哝哝的叫声毫无二致,还长了满身的黄色绒毛,脸上倒干干净净,只是脸庞狭长,缺少幼儿应有的红润。我爷爷说,那天花朵不该去娘娘庙前的葡萄架下,即使去,也应该喊上桃枝去。桃枝是她最要好的闺密。花朵最初有过这样的念头,走到桃枝家门口,听到桃枝的笑声时又打消了念头。村子里都在编排桃枝和刘民权的儇事,再分析眼下的笑声,花朵觉得其中充满了淫荡的意味。在沙窝,所有人都知道,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只有在葡萄架下才听得清楚。花朵也是天礼走了寂寞,没事儿找乐趣。花朵想桃枝和刘民权的事儿传得那么邪乎,十有八九俩人干过那事儿,结了婚就是要光明正大地干那事儿,没结婚干了那事儿叫胡搞。花朵担心因此惹骚,毅然独自前往。 风吹动着肥大的葡萄叶,花朵眼看着牛郎和织女越靠越近,心跳加快,头也有点眩晕。 葡萄架下听神曲,男女桥上耍把戏。是街上孩子们的声音。 那时,那只狗正趴在花朵后背上,一股湿腥气穿背而入。 有些事情的发生,很难说是什么造成的,这与诱使事情发生的原因有关,它可能是多个因素构成的,也可能根本就分辨不清楚究竟是哪个因素起了决定性作用。比如,司空见惯的牲口交配。在课堂上,学生们问刘民权,他试着解释了,说马配驴生下来的叫马骡,驴配马生下来的叫驴骡,马骡比驴骡形体偏大,驴骡比马骡耐力要好。学生们不满意,说那叫骡子的屌为什么不管用,母骡为什么不能生产。其实,刘民权也清楚学生们发问的关键,是在故意难为他。他胸中的这点知识也是从老辈人那里传承下来的。刘民权被逼急了,反问道,那你们说说,为什么牛和马驴骡配不上?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学生们面面相觑,无以应答。 倒是狗日的全成,谁也料不到竟成了个人物。 他和我爹同龄,又一块儿上的学,小学中学就那么一直上下去了,只是到了中学,因一个偶然的机会,俩人才分开了。那天,学校来了几个衣着光鲜的人,听说是县剧团的来招人,学生们把教导室围了个水泄不通,伸长脖子可着劲想把里面的情况看透彻,其实也就是看个表象:谁进去了,谁出来了。我爹和全成都参加了招考,也可以说是让班主任催着去的。我爹自小爱吹笛子,天天在淇河坡里练习,那时候笛膜还是一种奢侈品,我爹就用白竹纸取而代之,听起来虽然不如真正的笛膜清脆嘹亮,然而比起粗糙的书本纸来讲,要好上不知多少倍。我爹是个有心计的人,有一段时间,他觉得笛膜和芦苇的内芯差不多,就疯狂了一般到淇河边去折芦苇取用,这纯属枉然。芦苇太细小了,取内膜极其不易,即使取出来了,也不足以盖住笛孔。那天,我爹仍然使用的是白竹纸,演奏的是一曲《扬鞭吹马送粮忙》。吹过后,在座的一个人站起身来,将我爹手中的笛子要过去,反复查看了几遍,又很亲切地抚摸了我爹的后脑勺几下。我爹说那人的手很热,让他感觉热力一下子传导到了裆部,硬是将星星点点的尿水逼了出来。这时的全成已经一改过去的不善言语,进去唱了一段《李双双》中的“走过了一洼又一洼”。全成和我爹走得近,也是两个人都以为自己身上有不少的艺术细胞,尽管一个是吹一个是唱,用全成的话讲,我和你爹都喜欢用嘴快活。当时,他们的合作几乎成了沙窝一景,我爹对着河床吹的时候,全成就对着天空吼。我爹说,全成其实心里憋着劲儿哩,他和我在一起,是怕我单独做活超过了他。我吹笛是玩儿,感觉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东西,能吹出如此音韵美妙的曲子,有些不可思议。他唱是有着更高的企求。因为在一次交谈中,全成不经意讲到了一个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叫孙登,会喊嗓子,一嗓子喊出去,如天乐开奏,如梵琴拨响,如百凤齐鸣,辉煌而圣洁。他说他长大了要做孙登。我爹整天闷着头吹笛子,哪里知道孙登呀,就以为是前街做补鞋匠的孙灯,他是冯老顺的外甥,自小娘喝药死了,冯老顺便将他从河东接过来养着。孙灯生下来小儿麻痹,地里的什么农活儿都干不成,就在供销社门前摆了补鞋摊,撑不着也饿不死。我爹说,孙灯有什么好的,天天一手臭鞋味,回家吃饭恐怕都得洗几回手。全成说,你不懂,不和你说啦。弄得我爹很没面子,后来知道了这个典故,便自愧弗如,逢人便讲,人家全成有志向哩,将来一准成为沙窝的人精。学校的招考很快有了结果,我爹一个人被录取了。估计全成心里有点窝屈,四处讲说自己最应该被录取,那天没唱好是感冒了,嗓子不利亮。好在没有说什么不利于我爹的话。其实,他不知道,为我爹这事在家里都闹翻天了,我爷爷本来对我爹一个大小伙子整天摆弄笛子就不高兴,在他看来,这就是过去下九流干的事,只是因为我爹天资还算聪明,没怎么耽误学习,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知道我爹没和他商议投考了县剧团,顿时火冒三丈,说你以为你是考取状元了?我还要唱大戏摆酒席庆贺哟,你干什么不好?偏要去干这事儿!不是我奶奶护着,指不准我爷爷就动手了。后来,学校的老师多次来家里劝说,我爷爷才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我爹入了县剧团,不久就和一个叫翠叶的女人好上了。她结过婚,还带着一个孩子。起初家里不知情,等我爹将她带回家来,我奶奶一听便背过气去了。我爷爷气急败坏,扇了我爹几个耳光,牵着牛去了西大坡。后来,我见过翠叶的剧照,是在《红灯记》里饰演李铁梅,脸庞圆圆的,屁股也是圆圆的,好像身上的衣服不是自来破,而是被她丰腴的肉体撑破的。我爹最风光的时候是随同县剧团来沙窝演出,戏台搭在供销社门前,天没黑透,台前就挤满了人。当天晚上,正剧演的是《沙家浜》,翠叶扮演阿庆嫂,一举手一投足,博得阵阵喝彩。正剧结束后,人们意犹未尽,催促我爹单独吹笛子,我爹也不含糊,吹了最拿手的《扬鞭催马送粮忙》。老少爷们的欢呼声让他欲罢不能,连着又吹了几曲才真正合拢了大幕。我爷爷和我奶奶都没去看,躲在屋里生闷气。第二天,我爷爷牵着牛从沙窝街上经过,谁遇见了都夸我爹技艺精湛。我爷爷翻着白眼说,日怪吧,总有一天会日破天哩。 这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爷爷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披了棉袄起来开门,一下子惊呆了,只见我爹满脸鲜血,跌跌撞撞闯进来。我爷爷问他咋啦,他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胡乱地摆动着。事后才知道,当时他根本无法说话了。原来,他和翠叶的事因家里阻挡,并没迷途知返,而是更加疯癫,竟明铺暗盖过在了一起。他不知道在此之前,翠叶早就和团长,也就是演胡传魁的那个人有一腿。团长见翠叶对他日渐疏远,心生妒意,暗中找人用刀切开了我爹的嘴。我爹嘴被缝了六针,命是保住了,但再也无法回县剧团吹笛子了。 我爷爷说,也好,就当头牛在家养着吧。 这事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我爹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 没半年时间,我奶奶就去世了。我爹自然明白,我奶奶的去世与自己造的孽密不可分,躲在家里更不出门了。 全成知道了这事,隔三岔五地来看我爹,宽慰我爹说,人都有失意的时候,你看我早先满身的杂毛,眼下不也褪得没多少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想也没有用,还不如多出去走走。伤口是伤口,伤口好了,就算吹不出原来的调门,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这几年吆喝来吆喝去,戏曲虽唱不成了,嗓子却利亮了不少。 我爹实诚,不明白全成是在炫耀自己,他成了村主任,我爹成了废人,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竟顺从地天天到淇河大堤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人看见他真的拿起柳枝当笛管吹哩。我爷爷张罗着让人给他说媳妇,说一个被他否决一个,就猜想他还挂念着翠叶,懒得再理他,由他痴心妄想去了。 年,淇河发大水,我爹正赶上肿痄腮,一边的脸就像飞皮面瓜,但看到人家都到淇河大堤上捞浮财,也跟着去凑热闹。他自小不谙水性,也就呆呆地坐在堤上。等人们都走了,他还呆呆地坐在那里。这时,有人轻轻地拉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扭过头来,发现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浑身发抖,湿淋淋的,不知是被雨水浇灌的还是失足落水后爬上岸的。我爹打量着她,她打量着我爹,我爹因破嘴已经有些口齿不清,那女人更是满嘴叽哩哇啦,双手拼命地比画着什么。我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明白了她是哑巴。 他将她领回了家。 她就是我娘。 我娘唯一留给我的是一张照片,那是我百天,我爹和我娘我们三个人的合影。爹左娘右,我在中间,他们一人用一只胳膊托着我的一条腿,那两条腿还相当绵软,而他们的手臂自然合拢着,俨然一只舒适的座椅。我的脖颈也有些支撑不住的架势,明显偏身了娘的臂膀。我爹肯定是在笑,但那条僵硬的蚯蚓状疤痕使得他的神情显得有些诡异,我娘一脸肃穆。后来,我将我娘与翠叶偷偷作过比对,她们竟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眉眼比翠叶清秀。这或许是让我爹动心的根由。何况,我爹把我娘领回家之前,已经得知翠叶死了,她是与团长结婚后难产死掉的。就我爹那种生存状态,不是天赐我娘,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找到女人了。 在我不到半岁时,我娘悄然走掉了。 再后来,我爹为了寻找我娘,也悄没声走掉了。 全成对我说过,我娘是北乡人,家里还有一窝,是人家家人找了过来,将我娘接走的。那我爹去北乡找我娘找不回来,为啥自己也不回来?全成说,你爹被人家做活了,还咋回来?他说得神秘兮兮,还用多毛的手掌抚摸我的头和脸,我不想多搭理他。爷爷知道后,叮嘱我说,别听他瞎扯,你爹你娘去北乡打工了,他是嫉恨你,他面子上好过了,心里不好过,他怕别人比他好过。 有一次,爷爷领着我牵着牛去西大坡,路上遇着全成。他将一支纸烟递给爷爷,爷爷伸手挡了回去。全成也不在意,仍笑着探问我爹的事情,还说,福康叔,你看你把这一家人过成什么光景了。爷爷狠狠盯了他一眼说,我这光景好着哩,我还有孙子,还有这头老牛。全成的脸被我爷爷的话憋戗得红赤赤的,悻悻地走开了。 我一直将这张照片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我想象着有一天,我爹和我娘前后相随从淇河堤上走来,他们可能有点疲惫,因为长途跋涉,嘴唇干裂,但只要他们的双唇轻轻嚅动,我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或者要表达什么。 关紧的是眼下,我要和爷爷还有爷爷饲养了多年的老牛共同活好。 春天我看柳枝变绿,夏天我听雷雨共鸣,秋天我撒欢在厚实的草地上,冬天我安卧温暖的床笫间。四季交替之间,我慢慢长大了。 女人们看见我说,这孩子真乖。 男人们看见我说,这孩子真乖,比小时候还乖。 听到不绝于耳的赞誉,我爷爷不露声色,用力朝老牛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老牛的屁股太坚硬了,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感到了几分疼痛。爷爷说,老伙计,顾了小的顾不了老的,亏待你啦,看样子要到西大坡好好给你补补屈哩。老牛也被我爷爷莫名其妙的击打惊吓着了,猛地甩了一下头,在它苍浑的哞哞声响起后,脖间悬挂着的铜铃也加入了伴奏。 我不愿意全成摸我的头,早先不喜欢,现在更不喜欢,他的手不叫手,比孙灯的手还臭气熏天,孙灯在外修补了鞋,回到家指不准还真洗洗自己的手。全成的手估计从来都不洗。他摸了我,说我爹和我娘回不来了,我都长过我们家门口的门墩石了,还没能见着他们的影子。我可不想和他一样,一辈子有娘没爹,让人家说是狗日的,还不胜我有爹有娘。即便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他们,我也不用担心,我怀揣着他们的照片,可以随时看看他们,他们是我的亲爹亲娘。谁敢说别的,我就掏出照片让他们睁大双眼看端详了;他们再说别的,我就走开。我懂礼貌,并不计较,也绝不会歪着嘴朝他们脸上吐口水。 我最喜欢刘民权摸我的头,他的手因为不时常下地干活,有点与众不同,软软的,像一条温湿的毛巾,先是整个覆盖着我的头顶,接下来,有着轻柔的旋转,再缓慢地收起一部分,留下纤长的中指,点戳在我头顶中央的那个穴位上,按了两下,便弯曲起来,与拇指绞合,使它们蓄力、发力,于我的头顶制造清脆的响声,仿佛在检测一颗淇河坡地里栽植的西瓜,看看到底是沙瓤还是水瓤。 刘民权说,让他跟我认字吧。 爷爷说,期盼不得哩。 每天,我都看到那些比我大的孩子上学放学,个个欢呼雀跃。学校建在沙窝后街的崔府君祠原址上,这祠堂是后人为了祭祀唐代卫县令崔珏治理淇河有功盖的,早就破败不堪了。学校用旧砖加新瓦翻盖而成,那红瓦比沙窝街上的蓝瓦不知要大多少倍,使那些瓦屋也虚假地膨大了不少。我在那红瓦房外见识过刘民权的威风,他在黑板上一笔一画板书后,让学生们照着抄写到自己的练习本上,这时候他便反背双手,在一排排书桌间的空当处走来走去,发现哪个写错了,便捉着他的手一下一下重新写定,若是谁瞌睡耍滑偷懒,他便拧着他的耳朵提溜着让他站起来或者到讲台边站着。 我不在乎刘民权与桃枝之间的那些陈旧往事。何况作为一个外乡人来到沙窝十多年了,孤身寡人,除了与桃枝相好外,也没有更多不妥。何况刘民权对桃枝并没有始乱终弃,而是娶她做了老婆,给瞎眼儿福天做了上门女婿。 刘民权也只是说说,我还小,还需要等待。我没有那个福气,我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去了别的地方。 爷爷老了,我爹出事那一年老了一下,奶奶去世老了一下,我爹和我娘出走他又老了一下,他简直和他的牛一样老了。他的腰塌了下去,早先,我爷爷高高大大,脊背宽厚,走在路上,能一脚将路面砸出个坑儿来,大老远不用看人,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临近了。他的咳嗽更有力量,仿佛要将胸中的豪气一下子喷吐出来,如果他愿意,直着朝上喷吐,恐怕树上爬着的知了也会被吹得东倒西歪,最后跌落下来。这时候的他,腰成了直角,走路不是迈步而是挪脚,他直面着生他养他的土地,开口说话嗡嗡的,仿佛不是他在说,而是从地里反上来的声音,那些腾起的尘埃足以迷乱他眍䁖的双眼。他用平整的背拒绝了阳光,只有少许的阳光透过他的腋下传递到他的膝盖,像贴了一副卜家的狗皮膏药。我一只手搀扶他,一只手替他牵着那头老牛。他说上淇河大堤,我们就上淇河大堤,他说下西大坡,我们就下西大坡。但更多的时候是下西大坡。他的腿脚不灵便了,上一次淇河大堤中间要歇息三五次,去西大坡方便多了,说是下,是相对坡这个字眼来讲的,其实是一马平川,不用怎么费劲。况且,西大坡里的草一点都不比淇河坡地里的差。西大坡是淇河专设的一个滞洪区,夏天收一季麦子有保障,秋天就只能看老天爷的眼色。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几乎没怎么收过秋,全是白汪汪的一片水。大水退去,那些草汲取了额外的营养长得更加茂盛。我和爷爷坐在八丈沟的小石桥上,任凭凉爽的秋风拂面荡发,绕指弄衣,根本不用担心那牛会发生什么意外,它享用够了,也绝少打搅我们,静静地卧在草地上,被太阳余晖渲染,宛如西山金牛岭上救苦救难的金牛。 有一段时间,我和爷爷还有老牛去西大坡时,总碰见全成带着一帮人拿着测绳和石灰桶在坡地里蹿来蹿去,全成指挥着他们这里撒条灰线,哪里栽根橛子,忙得不亦乐乎。我爷爷偏了头,看不真切,就问我,他们在干啥哩?我站在桥墩上伸长了脖子观望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就糊弄爷爷说,他们在张网捕野兔哩。 他们收了工,路过小石桥,嘻嘻哈哈的。我爷爷伸手拦住了一个人,问,你们到底弄啥哩? 那人毫不掩饰,实话相告道,县里相中了这块地,要在这里建火葬场。 我爷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紧着追问,建啥火葬厂?烧啥玩意儿? 全成凑到我爷爷跟前,提高了嗓门说,烧人呗,你这身板估计能赶上第一批了。 我看见爷爷的身子猛地哆嗦了几下,不是我眼疾手快,他几乎就要坐在地上了。 他的声音有些战栗,问道,为啥不选在别的地场?坡里水大,建了有球用呀。 全成说,你是直不起腰来看世界了,淇河里的水还没有大闺女尿的尿多,一连几年坡地里都没有过水。县上来考察了几回,才拍的板定的案。这地都成黏土了,长不了庄稼。 我爷爷说,歇两年,地劲儿又上来了。沙窝人均不到一亩地,你弄个这厂子焦煳烂臭,鬼魂乱叫,还人咋活哩。 全成说,这心不用你操,县上补助的有钱。 听着他们走远了,我爷爷使劲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不是人。 回到家,爷爷就病了,躺在床上,哼哼咳咳的,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先说是头疼,又说是肚子发胀,最后干脆说浑身不舒服,离死没多远了。 我给爷爷喂水喂饭,端屎端尿,还得照看那头老牛。 我知道他是心病。我想,我爹在就好了。 一天下午,趁着爷爷睡着了,我去了淇河大堤,我认定只要我一直在那里站着,就能迎到我爹,也许还有我娘。我感到两条腿有些发软,就找一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来,草地间夹着细碎的小白花,我摘下来,反复观看,它们像夜空中的星星,离我很近又很遥远。我斜眼看着树上一群灰白色的麻雀叽叽喳喳从一个枝条跳跃到另一个枝条,像在为什么事情争吵,似乎终于商议出了结果,然后扑棱棱飞向高空。淇河里的水真的像全成说的,连大闺女尿的尿都不如,要不然,我在这样的位置,绝对应该听到它或激荡或平稳的流动声。这才想起,并没有谁过分注意河水是什么时候变小的,只记得有两年爷爷没有领我来淇河里洗澡了。我不像我爹,我热爱水亲近水,天生好水性,憋口气扎猛子可以在水下待一支纸烟的工夫,我可以平靠躺在水面上舒展四肢,任水漂浮,若想炫技,腹部稍稍用力,小鸡鸡便可冲出水面在阳光下甩动。爷爷说,我是鸬鹚转生的,是大户人家的精灵,投胎投错了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醒来时,西山上的亮光被逼压得只剩下扇镰般宽窄的缝。走到街上,连腿脚都添乱了,高高地抬起来,想着会跨出步伐,稳稳地落在地面上,可是那脚抬起后要放下来,竟然十分困难,它似乎已经与我的筋脉骨骼中断了联系,迫切自行其是,我稍为用力,它落是落下来了,却偏离了我设定的位置。我身子仄歪着倒在地上,好在沙窝的地面并不坚硬,只是经受了瞬间的冲撞感,别无大碍。恍惚中,身下的沙子在悄无声息地错动,渐渐如淇河水一般流淌开去,我悬浮起来,就像天空中飞过的蝙蝠。经过全成家门口时,发现他家院子大门开着,屋门也开着,昏黄的灯光下,全成正在和几个狐朋狗友喝酒,由于声音喧哗,听不真切他们在热烈地庆祝着什么。我心底陡然生出了万分仇恨,弯腰摸了块石头,拼尽全力扔了过去。他家的风门玻璃被砸碎了。我躲在一棵老榆树后,看着他们冲出大门,好一阵张牙舞爪。 我笑了,笑出了眼泪。 回去后,我爷爷问,弄啥去了? 我照实相告,找我爹去了。 爷爷拉着我的手半天没松开,他深陷的眼窝中盈满了泪。 爷爷说,你去找刘民权刘老师过来。 刘民权来后,我爷爷将我支了出去,他们在屋里交谈了好半天。 随后,西大坡热闹了好多天,沙窝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聚集在那里,或席地而坐,或爬上那些施工的挖掘机,刘民权指挥学生们送饭。群情激愤,咆哮着责骂全成不是东西,征地不和老少爷们商量,在西大坡建这么个缺德的厂子。全成有些气急败坏,与大家理论,说这是县里的重点工程项目,谁再捣乱,就让派出所的来抓了关小黑屋里去。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近他,不住地朝他的脸上吐口水,嚷嚷着要建建你家院里,弄得全成狼狈不堪。不知谁告诉了花朵,她也赶来了,哭着号着数落全成,全成抱着头坐在地上,一点脾气也没有了。那些戴着红色安全帽穿着蓝色工装的施工人员见状,悄没声地撤离了现场。 我急慌慌跑回家,想以最快的速度告诉爷爷。 一进门,看见爷爷正在牛圈前喂牛,他将一把干草塞到牛的嘴里,待它咀嚼几下,再用手捋捋它松不拉耷的脖子,好让它下咽得通畅些。 我喘着气说,撤了,撤了,全撤了。 爷爷回过头来,只是淡淡地说,撤了好。他发现我的鞋带开了,又缓步走来,帮我系结实,接着说,你再帮我放这一秋一冬的牛,我跟刘老师讲过了,开春就到学堂跟着他读书识字吧。 自打我记事,仿佛就没干过别的,只是跟在爷爷的屁股后放牛,爷爷照看牛的同时,也照看了我。我们与牛为伴,一同过活。生产队解散后,原来的牲口都处理掉了,连饲养室也作价卖给了孙灯。这头牛原本已经老不成景,决定卖给食品公司的,爷爷牵着它走到食品公司用铁丝盘结而成的大门口时,感觉手上原本若有若无的缰绳变直了变沉了,扭脸看见牛在扑嗒扑嗒掉眼泪,心头一热,转身牵回了自己家。我爹那时还在,不乐意爷爷的举动,问,你养着它啥用?又不能上套耕田。爷爷一句话噎得我爹半天上不来气,我养你有啥用?我养着它暖心哩。牛被留存下来了,爷爷精心地饲养它,告诉我它老了,牙口不好使了,要找些鲜嫩的青草给它吃才能消化得了。害得我蹲在地上,一个惊喜接着一个惊喜地告诉爷爷,这儿有麦娘娘、红绊根,那儿有抓地秧、刷子头。其实,在我内心,愿意所有的草都变得鲜嫩无比,那样,牛就会喂养得体格健壮,甚至年轻起来。 那天,秋高气爽,爷爷照例带着我和牛赶往西大坡。西大坡距离沙窝不足五里,爷爷嫌来来回回费腿脚,也耽误事儿,早起特意烙了两张油饼带上充当午饭,稀的好解决,小石桥下的八丈沟里有的是清水。牛悠闲地朝着坡地深处走出,在一片翠绿的大背景上,像一朵金黄色的云朵慢慢地飘移。 爷爷指着不远处因建火葬场开挖的土堆和几个深坑说,好端端的地,糟蹋成这样子,纯粹是造孽哩。 我并没有真正听爷爷的唠叨,脑海里浮闪出那些水坑里的景致。那些开挖后的土坑没有及时回填,慢慢渗出薄薄的一层水来,加上前几天下了几场大雨,水深了不少,也有了绿莹莹的颜色,昨天,我还发现上面有几只长腿水拖车在惊觉地跑来跑去。 爷爷拉我坐在小石桥上,抹了把脸,仿佛自言自语道,你爹自小也聪明着哩,就说那吹笛,三里五乡有几个能和你爹吹的比。这多少年过去了,我耳朵边儿还不时响着你爹吹的笛儿声,比鹩哥叫得都好听。那天,你爹和那个女人来沙窝演戏,我不准你奶奶去看,实际上我和你奶奶在家里都支棱着耳朵听。只是他不该和那个女人好,遭了恶人暗害,一辈子全毁了,要不是这会儿五大三粗的,顶个门户不成啥事。后来,遇见你娘,也是命。全成告诉你的是真的,你娘让北乡的家人带走了,你爹死心眼儿非要撵着追回来。人家的人,人家带走是正理儿,能在沙窝待上三年两载,给咱家留了后还有啥不知足,惹得人家恼怒了,将他痛打一顿,丢进淇河里。本意不是害他,是让他受受教训,他们哪里知道,你爹生在淇河边,连狗刨都不会。孩子呀,别再期盼了,你娘不会回来了,你爹是回不来了。 爷爷老糊涂了,我不相信他说的话。 我哭着跑开了,朝着那些水坑跑去。 天上的云彩都掉到水坑里了,那些水拖车太小,被云彩包裹着,浅灰色的身子也有了几许明亮,我的头有点发晕,那些云彩旋转起来,它们一会儿聚合一会儿分离,就像用筷子搅面糊似的,我爹我娘从云彩中钻了出来,他们蜷着手臂,形成座椅的态势,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仔细端详着,发现两者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云朵里的我爹我娘微笑着,比照片上的要生动、可爱、实在。这时,一阵旋风平地而起,吹出粗大的尘浪,将我手中的照片夺去,它宛如一片暮秋的落叶,旋转着沉在水坑里。我失声尖叫着扑向坑里,眼前腾地蹿起无数缤纷的光焰,我的手也许触到了那张照片,也许仅仅触到了水拖车纤长的腿。 爷爷将我从水坑里拖拽上来,他没有拿那张照片,它潜沉在坑底,紧紧贴着西大坡的淤泥。爷爷将我横担在牛的背上,不停地催促着那牛转圈,在这个过程中,我口中仅仅吐出了一口浑浊的黄水。牛走累了,张着大大的鼻孔不住地喘粗气,爷爷也走累了,瘫坐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爷爷站起身,试探着将手掌放到我的口鼻处,拿开,再放上,反复做了几遍,终于忍不住放声恸哭起来,那哭声和老牛的叫声一样苍凉、凄惶,从西大坡上漫过,朝着天的远处扩散。爷爷边哭边絮叨着,你说,这脚脖深的水也能淹死人,这不是日了怪么?他对自己说,对我说,对那头老牛说。 爷爷用牛将我驮回家,打了盆净水,给我洗了脸,擦了身子,又翻箱倒柜地找出过年时我穿的新衣服给我换上,将我抱在怀里,坐在屋前的门台上,一直坐到天黑。 夜色下,爷爷在牛圈旁的空地上走来走去,最终确定了一个地点,开始挥锹破土,也就三尺的深度,突出来个紫红色的木箱子,纯铜合页纯铜搭扣,这是奶奶的陪嫁。他将搭扣打开,里面有一个人,不用他多说什么,我就能断定是我爹,他的手指细长,比通常人都长,像菊花瓣一般微微收紧在一起,在他的嘴唇旁,横放着他心爱的竹笛,恰到好处地遮蔽了脸上的伤痕。爷爷将我安放在我爹身边,那箱子足够宽敞,足够我们两个人共享。 整整一个冬季,我爷爷都没有出门,除了喂喂那头老牛,就是坐在我和我爹的栖身之地,就那么干坐着,一言不发。即便是大雪天也如此,等到雪将他埋没了,才抖抖双肩,慢慢地站立起来,拖拖地回屋里。 天似乎一下暖和了,沙窝街上和四周堤堰田畴的颜色开始变得明丽新鲜。高挺的白杨树上悬挂着流苏一样的洋狗狗,柳絮雪花般随风飞舞,模样古怪的槐树吐放出一片片嫩绿的椭圆形叶子。鸟儿们好像也突然间多了起来,欢唱在树上和院子里晾晒衣物的绳索上,胆子大的凭你高声恐吓挥臂扬手也驱赶不走,一双圆圆的绿豆样儿的眼滴溜溜转着看你,有些鸟儿沙窝是从来没出现过的。 这天,爷爷在院子中央反背双手,一个劲儿偏脸盯着日头,看它从东天长起,过渡到南墙处,再从牛圈背后消失。他走进牛圈,牛圈是空的,他摩挲着用西山青石凿成的料槽,用淇河坡里的白蜡条编织成的栏门。他的内心在作最后挣扎。这样的念头绝非一时冲动,而是酝酿了很久,所以,他挣扎越激烈,越朝着那个念头走近。 睡在梦乡中的时候,我爷爷却分外精神抖擞。他悄然走出家门,朝着淇河大堤走去。月光下,沙土地像水一样迷离,他几次险些摔倒。来到堤下一座废弃的砖窑,他弓身钻进了窄小的拱门,一眼就看见了静静站在那里的老牛。从窑口洒落的月光照在牛的身上,那牛变了颜色,不再显得苍老瘦弱萎缩,变成一件神圣的雕塑,连被爷爷驱赶着进入窑门时刮伤的背部,也有了更为玄妙的图案。 爷爷将肩上的包袱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地上,并没急于动手,而是一袋接着一袋抽烟,吐出的烟灰还没消灭干净,闪红闪红的,像一群俏皮的胡卵蛋在蠕动。老牛向他走近几步,一准想那是食料,但被拴桩限定,只能半途而废。爷爷稍稍挪开身子,伸脚将它们一一踩灭。 村子里谁家的狗被惊着了,发出了阵阵猛烈的狂叫。 爷爷站起身,从包袱里取出斧头。他担心拴桩不够牢实,又用斧头使劲砸了几下,这才搂了老牛的脖子,一遍一遍捋顺着,嘴里不住地念叨,伙计,就样吧,在家里怕吓着孩子们,在哪死还不是个死,我死了你也得死,你死了我还有啥活头?那只有咱俩一块儿死。老牛伸出宽大而粗糙的舌头舔舐着爷爷的另一只手,包括手中的斧头,一股浓郁的腥臊气顿时让我爷爷激动起来。他离开老牛,围着它转了几圈,越转越快,他感觉到老牛在凭着声响寻找他的足迹,事实上,已经半瞎的它根本就不可能看到真实的爷爷,他便将斧头高高扬起,狠命地砸在牛的太阳穴上,老牛遭到斧头袭击后,竟然仍安稳地站着,爷爷有点慌神了,急忙又补了一斧头,一些软的硬的东西溅了他一脸,他抹擦之际,老牛“扑通”跪倒了。爷爷看到老牛的脖子拧了几下,接着,眼中有银珠子一样的东西流淌下来。爷爷想搬动它的脊背,将它放倒,还没动手,那牛就一堵墙似的倒了下去。 爷爷将手掌放在它的鼻孔处试探着,就像在西大坡我落水所做的一模一样,仿佛听到了沉闷的响动,他下意识地松了手,屏息静听,果然就有声音响起,仔细分辨,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它比平常似乎响得厉害多了,连胸脯也有了异常的起伏。爷爷摇摇头,嘀咕了一句,娘了×,人不是让鬼神吓死的,全是让自己吓死的。他觉得有点乏力,便罢了手,摸摸头顶,竟摸了满手冷汗。他又坐在地上开始抽烟,这次他没有让一丝烟吐出来,全部吞咽到肚子里。 先前的响动又开始了,越来越频繁,爷爷意识到这次绝对不是自己生发出来的,四下搜寻,毫无结果,他感到有些怪异,并感到了真切的不安和恐惧,因为那响动已经波及脚下,地面开始战栗。 他弯腰出了窑门,月光下的淇河大堤蜿蜒而去,夜深人静,连淇河水也在有条不紊地流淌。 爷爷拍打着屁股上的泥土,再次钻进窑门时,蓦地看到了惊人的一幕,那只被击倒的老牛竟然不住地扭摆着巨大的身躯,而后,趔趔趄趄站起,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浑身战栗,随着一声声叫唤,开始在窑膛里转动起来,它拼命地用两只暗褐色的犄角冲撞着坚硬的窑壁,一下又一下,直到两只犄角折断。 破裂的窑壁不断垮塌下来。 我肚子里盛不下东西,多少年了,想把经过见过的事情说出来,终于说出来了。 冯炬明 浮露之上 冯炬明: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年毕业于河北地质学院,现任河南省地矿局地勘四院党委书记。先后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芙蓉》《新生界》等发表作品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指尖上的恍惚》《路南路北》,中短篇小说集《无雪的童话》《永远的河》《沙窝沙》,作品入选多种文集选本,多次获文学奖。 1 END 1 大地文学年征订又开始啦! 全年元,包邮! ,诗与远方等着你—— 银行汇款 收款单位: 中国国土资源报社 账号: 开户银行: 农行北京安外大街支行 邮局汇款 收款单位:中国国土资源报社 邮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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