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食髓知味,食髓未必知味。

续水,续水,续水,冬天这壶老茶喝得太久。

洗茶烫杯,春日新泡,小忙乱之后,总有些烫嘴。

1初一扁,初二圆,初三面,这说的是我们江淮间新正月的“年”。头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夜,学名除夕,最为隆重和铺张,那是等了一年也攒了一年的情感和口欲的释放,借助炮竹和烟花,将岁月的艰辛压抑劳作希冀和不平,断竹裂帛,一起炸响,好是干脆。轰隆隆,满天星,一地红,照亮了我们生动的脸。年是点燃它的火信。固然有心理预备,我们还是惊呆了,手足无措,这突然的连续的爆炸,噼噼啪啪,高潮迭起,会如此震撼和威猛,就像惊异于某个时刻我们倏然而起的内心震怒,把自己也吓着了。爆炸之后,是片刻的寂静,我们还没缓过神来,怔在那里,不一会儿,火药的香味饭菜的香味酒的香味,混合了人心的温暖和幸福,明灭,恍惚,氤氲,惆怅,有人已是泪光盈盈。这是一年最后的一天,我们从岁月逼仄的夹道里一路走来,到达了出口,一个临界、终点、闭幕式、死亡,身后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爆炸后的碎屑。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如诗人新建的文档,就像还望不见的春天。有回顾的忧伤,更有决绝的冲动,需要一场宣泄,一场盛大的宣泄,古老的仪式以沿袭的名义被我们借助,来忍受和接纳上天给我们安排的告别和开始,辞旧和迎新,死亡和重生。但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年送走,即使我们都已准备好。翻过年是新正月,再不济,也要新三天,这就有了理由,初一,吃饺子;初二,吃汤圆;初三,吃挂面,所谓“烧了初三送年纸,各捡各的臭狗屎”的民谣谐谑,不过是大人逗馋嘴小孩玩的,哄谁呢,还有一个元宵节呢,像一盏挂在不远处的大红灯笼,等着我们去把它点亮。大人也说“正月十五大似年”,都惦记着,也准备着呢,它们都是年的部分,是诗歌的句子和正文,是春天盛大上演的即将拉开的帷幕。但正月十五过了,这年就真的过完了,你可别在那胡思乱想了,以及那炮仗,那烟花,那震撼,那冲天的喜悦,那大鱼大肉,那醉五醉六,那团聚,那亲情,那假期,那肆无忌惮,那颓废,那散漫和放纵,除了孩童,不务正业的人,或者,或者诗人。昨天一大帮老家的晚辈子孙,背着大小包袱来到我的城市,给我拜年。一个个自我介绍,报上名来,乖乖,这帮孩子都从哪里冒出来的,啥时候长成了的,像春天里的小树林,小野兽,我根本认识不了几个,弄不清来龙去脉。咋说,都有鼻子有眼的,有根系有血脉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谢上苍,也感谢列祖列宗,庇荫一个家族生生不息,枝繁叶茂,生龙活虎。好吧,我们来大吃大喝,新年就是让人大吃大喝,吃着吃着我知道了,他们不是专门来给我拜年,而是路过,要去南方打工,晚上就走。我惊异,这才初几呢,他们说车票不好买,就这几天是空档。要不就得等到出正月了。等不及。一涌,突然我就有了心酸,努力把眼泪忍着了,这望不见的春天,就这样真的来了吗。真的来了。于是慷慨激昂,把酒斟满,跟他们喝,权且是代表了我们豪迈时代的壮行酒,让年轻人朝春天进发。——这帮小兔崽子,一点不饶我,把我喝得一塌糊涂。待我醒来,他们已经走了。

2心好空。连续数日,我深卧在沙发上,就那样持续望着朝南紧闭的窗户,像一个想不开的人,一身媚骨的人,羞愧的人。似乎有一些光的白,树的黑,男的红,女的绿,在窗户上晃动,我不想打开它,我知道春天还很远,我怕打开后,望到的是假象,更害怕打开后,看到了真相。哪儿来的罅漏,从门缝儿,窗缝儿,骨头缝儿翻上来隐隐的喧嚣,那是不堪其扰的市声,还是春天的风言风语?是时间的逼近,还是季节的纵深感?凭空新建一个诗歌的文档,虚拟的词语和句子里,蜿蜒一条伸向山野的小路,如笔意的跌宕和摇曳,返回来时,变成了长长的铁轨,一辆列车风驰电掣,不及反应,轰隆隆从我头顶上穿过。列车远了,就像被风吹去了,就像铁轨是两根绳子,牵着它走了,这两根绳子是被谁牵着的呢,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就像时代和生存,就像威逼和驱赶,就像逝去和到来。手机响了,号码不熟悉,显示是南方的一个城市,短暂的犹豫,猜,八八九九,接听,一个女孩的声音,说二爷,我是麻雀,兔子、老虎、蚯蚓、大龙、蚊子、彩凤他们叫我跟你和二奶报告一声,俺们到了。说这儿的天好蓝二爷,好亮,你那儿咋恁多雾霾呢。那天俺几个去给你拜年,手捞着手,都不敢松。说这好暖和二爷,花都开了,你都不知道好好看,就跟你诗里写的一样。我看过二爷的诗。说二爷你看过大海吗,大海好大啊,你跟二奶来,我带你们去看。说二爷拜拜,俺要去排队打饭了。女孩就像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喜笑颜开,就像她一穷二白的年龄,转身,不见了,风一样,消散在南方城市的人潮里,浪潮里,春潮里。一拐弯,又望见了她了,就蹲在巨大的榕树下,不是蹲着,是被山一样庞大的榕树压蜷着,麻雀一样点点大,捧着快餐饭盒,架着两只胳膊,如扑棱棱抖着的小翅膀,快速地进食……无数个句子在文档上显现,快速跳跃和闪动,让我眼花缭乱: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你们城里人真会玩,供给侧,洪荒之力,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套路,吃瓜群众,你咋不上天呢,蓝瘦香菇,雨露均沾,厉害了我的哥,定一个小目标,诗和远方……我有了急切,四处搜寻,极力想找刚才的山野小路,想找那两条铁轨,我想顺着那铁轨走,朝南,一直走,走到孩子们那里,去看蓝,看亮,看花,看暖和,看大海。铁轨没有了,小路没有了,一句诗一个字都没有了,文档空空,像一张长方形苍白的脸,像我的脸,像我的这个年。

3年还在,是人家的年,不是我的年了,我的年让孩子们给带走了,带到了南方,带到了流水线上,带到了榕树下,带到了快餐饭盒里。这帮小兔崽子!我还是诗人。这确定无疑。我不能就这样卧在沙发上,冬天就要去了,春天就要到来,风言风语,我不能让时代窥见了我的颓废,哪怕仅仅一次颓废,我就会被嘲笑,就像他们都是我天然的敌人,而这个时代如此强大,咄咄逼人。诗歌原本就是诗人语言形式的叛逆,它叛逆的不是一个时代,而是所有时代,“它所怀疑的对象远远不止某一具体的政治制度;它对整个政治制度提出质疑。它的敌人也是成比例地增多的。”(布罗茨基)我从不惧怕“增多”,除了他们把我诗人的身份也予解除,除了他们删尽我的文档,让我于这世界上不留只言片语。我知道,他们能做得出来。但我不能为了免于恐惧,害怕失去,而将我仅有的诗人的名声弄丢了。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名声,它是一个谱系,一个集体,一支队伍,从远古走来,背负使命,举着火,绽放光芒;举着忧思、伤怀、泣血、呐喊,浩浩汤汤,我加入他们,就像加入春天,一起去感知风,穿越纷扰的风物和景象,发现背阴处的雪,聆听鸟鸣和冰河开化,没有卑怯和羞愧。我变得异常勇敢,就像我深知天下诗人的身世和诗歌,深谙他们秘密的内心。即使在我的这个小城,勇于拥有诗人名声的,我知道,远不止我一个——他们都是泥土,种子,尘埃,野花。城市昂首阔步,财富趾高气扬,没人委身于足下的沉吟和细碎,只有我把他们视为城市的地标,有质地的活物,普照的光,不死的灵魂。叫几个诗友来喝酒吧,把他们的年带一些来,还有灵感和新作,慷慨和激昂,词语和隐喻,分享。如此丰盛,就像年一样,摆满大地和桌子。让我来呈展给你们看,有酱汁牛肉、油炸花生米、腊鹅、红焖羊肉、豆三鲜、笋丝、南湾鱼头、炒河虾、地菜饺子、春卷、油盒子、米酒汤圆;有麻雀、兔子、老虎、蚯蚓、大龙、蚊子、彩凤;有蓝,有亮、暖和、花、榕树、大海、快餐饭盒;有忧思、伤怀、泣血、呐喊……有酒,烈酒,诗人兴会,怎么会缺酒呢,百事尽除去,惟余酒与诗,无酒不成席,斗酒诗百篇,而酒是引爆所有的火信。酒过三巡,敬天地、祖宗,也敬我们伟大的祖国;杯莫停,敬泥土、粮食、雨水和花朵;敬文字、词语、诗歌和爱情;敬故乡、故土、故人;敬那帮青春年少的孩子;敬我们自己,敬我们的使命和万古的愁绪……该说些什么了吧,吐真言,我们是语言的使者,被赋予言说的本能和才华。不不不,咱不说这个——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这有点放浪了。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这有点自傲了。莫怪近来都不饮,几回因醉却沾巾,这有点无奈了。对月邀饮嫦娥伴,一江愁绪酒中会,这有点消极了。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这有点孤独了。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这有点悲伤了。这是年,是临界、终点、闭幕式、死亡,也是开始,是新建的文档。咱就说春天吧,比如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比如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比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比如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比如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比如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为别的,这个时候,没那么多讲究,尽管春天总是毫无廉耻,赤裸着一再引诱我们,强要诗歌的阳具为它们勃起,并充满时代激情,完成交媾。但我们知道,即使醉了我们也知道,春天是盛世自诩的幻象,就像政客的承诺笑容和谎言,就像那些萌发、躁动、不安、喊叫、奋争、努力和希望,从来就没有过似的,我们一次次的,充满绝望和企图,也许诗歌,能把它找回来。除了诗歌,我们还指望什么。

4杯盘狼藉,我不想收拾残局,呈现着,成为这个城市众多诗人的精神物证和遗址,我回到了我的沙发上,已经不再是我。有谁来辨认一下,寻找一下,我是谁,谁是我,我在哪里。还是我自己发现了我,我首先发现了时间不对,一场酒宴之后,季节就踩过我们,春天来了。我确定,这是一个春天,这令我措手不及,开始为历史的错过而狼奔豸突。天不亮的时候,我披衣起床,踱步,焦急地等待窗口我熟悉的那一只鸟的一粒啼鸣,脆生,婉转,明亮,那一天就扑棱棱地活过来了,我总是那样的担忧,怕它在这个春天里,由于饥饿和它天生的贪食和单纯,误食了喷有农药的庄稼花朵或者果蔬。我无数次设想,会有那么一个早晨,没有了鸟叫,我和黑夜将不再醒来。电视里新闻早报仍照播不误,我从来不看,我是在等天气预报,它比新闻可信,虽然它也只播报现象,不告诉真相。我从早到晚都在操心北京石家庄郑州武汉南京的污染度——雾霾——PM2.5,操心覆巢之下,操心覆巢之下卵的完整——我的城市夹在它们之间。我想和我的诗友们手捞着手,这是一个集体,不要走散一个。早饭的时候,我在计算饭后去还房贷、交纳水电费、电话费、电视费、物业管理费,也可能是去领取养老金,我总是弄不清这些崭新时代的事情,一遍遍在脑子里查对要带的票据、证件、密码。时间之于我固然没有太多意义,但它卡死在拥堵里,那种绝望,深陷其中,生不如死,仿佛欲望、贪婪、饕餮、面目狰狞、肥胖、肿胀、消化不良、高血压、冠心病、肿瘤、肾炎、栓塞、梗阻、便秘、梦遗、眩晕、白痴、骨折、白内障、耳膜穿孔、不育症、肺结核、癌、抑郁和狂躁……我确定,这是一个春天,而我上无蓝天白云,下无立锥之地。我决定步行,沿着河的北岸。如果确定这是一个春天,那么我可以沿途看看海棠开花,紫薇吐红,河柳泛青,看看拥挤在公园的那些自得其乐的人。只是很久没下雨了,河水发黑,尘土飞扬,微风里散发着腥臭。河对岸正走过一队上访的人,行如蝼蚁,春风拂面,彰显天下公义还是为着蝇头小利,说不清他们的目的和诉求,就像他们从对岸看我,不会揣度这个一脸不平的人,一身沧桑的人,像狼一样奔突的人,是这个城市的著名诗人。风雅颂,赞美或诅咒,随波逐流,或见风使舵,诗歌不过一个托词,与经济生活,存在感,梦淫,文学奖,花环,桂冠,青史,墓志铭息息相关,以精神的方式贩卖人口,拐卖妇女儿童,走私假牙、假发、隐喻、比兴、术语、口号、口水、美瞳、乳贴、后现代、面具、口红、美学、胭脂、硅胶、麻药、激素、头痛丸、避孕套、魔杖、飞毯、吸铁石、警服、牌照、讲话稿、授奖词、评估书、发票、学历、证件、对仗、韵律、情书、苯甲二氮卓、硝苯地平、冬虫夏草、血燕窝、地沟油、万艾可、星象、黄历、增高仪、锁阳固本胶囊,并夹带些见不得人的私人感情。

我确定,这是一个春天,庞大的楼盘正在销售,门庭冷落,有几个买房的年轻人进进出出,像是雇来的托儿。一些千年大树,砍去了叶冠,从深山里运来,准备装扮小区,给即将入住的业主们,大学生,打工者,老板,新贵,复制高山流水,以假乱真,暂寄归心和乡愁。那些杜鹃、紫藤、白蜡、枫树、针松、山茶、赤楠、紫檀、黄杨、腊梅、兰草、木香、龙柏,被连根刨起,命运堪忧——好在钢筋水泥盛产,我们已不需要栋梁之才。我确定,这是一个春天,乍热乍冷,阴晴不定,子女们,老哥儿们,诗友们,还有组织上反复好心劝慰和警告,不要四处乱跑,小心风寒。不要开口说话,到处都是电子眼,红外线,监控,成群穿着衣裳的狗,他们会咬断你的脖子。警车、消防车、救护车一路凄厉啸叫,一名官员才从楼顶跳下,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他杀,有人说是情杀,有人说是逼杀——高高在上多年的生命,从高处达成最优美的一跃。威权,宝座,黄金,白玉,豪宅,美妾,五花马,千金裘,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大地到达楼顶,可能用去一生,回到大地,只需一瞬。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春天了。惶惑之间,我猛然醒来,听到了电视里晚间新闻的激昂和嘈杂,也听到了我轻轻的一声叹息,哦,天色已晚,暮色深浓,抬头看看,年也过了,饭菜冷了,酒也残了,春天尽了,头发白了。……我起来了,我看见我从沙发上起来了,这是一个进步,就像时代不允许一个诗人长睡,我为我能起来,欣喜万分。诗人要永远醒着,这是宿命。然后我就看见我走到电脑旁,急速打开文档,在里面到处翻找,什么也没有。所有文件、随感、言论、记事、诗歌,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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