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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讳莫如深“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鲁王从来不敢念出这段童谣,尽管他早已烂熟于心。即便是夜深人静、独自就寝之时,在昏暗的烛光下,他也只敢在心中默念。陈掌的耳目无处不在,即便在宫中也是隔墙有耳。陈掌是朝廷派来的人,朝廷的人不喜欢这段童谣。然而,朝廷的人无法阻止这段童谣到处流传。你们的威逼利诱能封住大人的嘴,还能封住小孩的嘴不成?去年正旦朝会的时候,鲁王照例率领宫廷百官走出曲阜,沿着城墙走了一大圈,以示亲民。在北门外,最热闹的集市里,百官清晰地听到一群小孩在用稚嫩的语调参差不齐地歌唱:“一尺布布布,尚尚尚可缝,一斗米米米,尚尚尚可舂。兄兄弟弟二人……”陈掌的鼻子都气歪了,又不好发作——跟不懂事的小孩有什么好发作的。鲁王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死的时候应该比现在的自己大不了多少吧;他流下了几滴眼泪。这是巨大的错误,陈掌看在眼里,咬牙切齿。从此,这位相国对鲁王的控制更加严密,把宫廷侍从全部换掉,连宦官也换了一半。不过百密一疏,鲁王还是留下了几位亲信。此时此刻,他躺在被窝里,双目紧闭,耳朵却竖起来,注意着附近的任何动静。按照约定,上金就快来了。卧室的门上传来两声叩响。鲁王睁开眼睛,咳嗽了一声。又是两声叩响。接着,门被轻轻拉开了。一个衣着平凡的小宦官光着脚走了进来,几乎没有发出足音。他先是转过头,轻轻关上门;然后面向鲁王行礼:“让大王久等了……”“上金,事情办的怎么样?”鲁王直呼对方的名字,语气里除了急迫,更多的是关心。毕竟对方已经出门十几天了,外面到处是危险。那个叫上金的小宦官从怀里拿出一卷竹简:“大王,一切如您所料,淮南王要加入齐王、梁王。他已经准备好动员令了,只要天下有变,随时可以发出!我在淮南少府抄了一份。”鲁王打开竹简看了两眼,又塞回对方手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想问:“淮南王那个老狐狸会答应齐国?我还以为他会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好像是齐国承诺了,事成之后将泗水、吴郡、淮阳划入淮南国。只要淮南王吃得下来,颍川、南阳也可以归他所有。”“不对,空头支票而已,恐怕不够!”鲁王脸上疑虑重重,“再说,这些土地也是梁国想要的。肯定需要别的价码……”上金沉思了片刻,又说:“我没有听到会谈的细节,但是齐国似乎保证,昌乐翁主不会嫁给梁王。”“嗯,这倒是符合淮南国的利益。梁王绝不能继承齐国……可是,我觉得还是不够。”“所以,大王觉得呢?”“要么,齐国还开出了别的秘密条件。要么,淮南王在耍诈,他不会履约。”鲁王的眉头紧锁,他无法解开这个谜。“大王认为,淮南王还是会坐观成败?”“如果他坐观成败,齐国和梁国是没有胜算的,连洛阳都拿不下来……”上金没有接话。他深情地望着主人,似乎十分同情他背负的重担。过了很久,鲁王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不肯松开。鲁王说:“你瘦了。”“臣必须走了。今晚巡逻的是陈掌的人。”上金缓慢而坚定地挣开手,匍匐在地行礼。“整个鲁国,哪里没有陈掌那老贼的人。对了,”鲁王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打算起身离去的上金,“你觉得郦玄还有几天的命?”上金愣住了:“啊?什么……”“郦玄现在不会已经死了吧?”鲁王捋着下巴,虽然他没长胡须,“齐国人能留下他的命?”上金沉默着。鲁王又说:“他爹在齐国有血海深仇,他本人抢了齐国的獬豸。就算齐王忍了,昌乐翁主放得过他?可怜他自己恐怕还一无所知呢,居然赋诗赞颂昌乐翁主,呵呵……”“依臣看,郦玄有几分英雄气。”上金说。“确实有英雄气,而且谨慎。文武全才。我要是昌乐翁主,就不会留他活命,否则今后是个大麻烦。”“唔,大王也痛恨他吗?郦皓当年也是……”鲁王摇摇头:“我倒是不恨。害死我父亲的是卫丞相,郦皓只是帮凶,或许是迫不得已。我只是觉得,郦玄这样的人才,如果站在朝廷那边,不如杀掉。对了,你见到淮南相国了吗?”“见到了,蒲建。他没跟臣说实话,只是反复打听大王的动向。我说,大王每日在宫内读书,凡事都交给相国陈掌。”“那他接下来说什么了?”上金笑了:“蒲相国说,平时大王对付不了陈掌,可是如果天下有变,趁着兵荒马乱的时候,随便派个人就能把陈掌的脖子抹了。因为此人一贯作恶多端,人人厌恶,届时不会有人保护他的。”“唔,有意思。”鲁王没有笑。他抬起头,看着上金袖子里细腻的胳膊,咬着嘴唇,最后还是躺下了。不能冒险。小宦官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吹灭墙角的烛火,开门离开,好像没有来过。临淄的相国府中,最深处的花园,公孙彤在侍弄鸽子。相国的花园不及翁主的一半大,也没有奇花异草,最显眼的是大片的牡丹,可惜现在不是花期。牡丹是执政大臣的象征,朝廷的丞相府、诸侯国的相国府中皆有栽种,种子全部来自洛阳。公孙彤的鸽子全是信鸽,由他本人饲养,无人敢于接近。据说天下最快的信鸽出在巴蜀,一天能飞千里;齐国的信鸽一天只能飞七百里,但也够用了。按照原定日程,信鸽昨天就该从淮南飞回来了,却整整晚了十个时辰。在这十个时辰当中,公孙相国茶饭不思、坐卧不宁,甚至想到了无数个应对失败的方案。当鸽子翅膀扑打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时,他简直喜出望外!从鸽子腿上解下布帛,有点潮湿,不过字迹还很清楚。确实是公孙宁那孩子的笔迹,没有问题。公孙彤一口气读完,又从头到尾反复咀嚼了几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他大致了解现在的情况了:第一,淮南王同意出兵,先向北进攻泗水国,再向西进攻朝廷的淮阳郡、颍川郡;最终目标是与齐国、梁国军队在洛阳会师。这完全符合齐国的构想。第二,只要淮南军攻入朝廷的势力范围,齐国应该负担其军费和粮饷。齐国还要扫平鲁国、东海国,确保淮南国的北方安全。第三,淮南王很关心齐国的继承问题。昌乐翁主身为女子,不能有继承权。真正的继承人,也就是“那个孩子”,应该尽快送到淮南国,与淮南王结成儿女亲家。上面的第一条、第二条都在公孙彤的预料范围内。要求齐国承担军费,有点狮子大开口,不过齐国的财富还足以应付。棘手的是第三条:昌乐翁主的婚事是一桩诱饵,可以诱使梁王为齐国鞠躬尽瘁;如果公开宣称翁主没有继承权,那么梁王会怎么想,翁主的面子又往哪里搁?昌乐翁主是当今齐国实际的执政者,谁敢把这么无礼的要求给她看?至于让“那个孩子”与淮南王的女儿结亲,真是老辣的一手。按照天下通行的律法,在合法子嗣断绝的情况下,诸侯国可以让血缘最近的私生子继承,也就是“那个孩子”。如果让他去淮南国结亲,岂不形同入赘?那么齐国的未来就掌握在淮南国手里了。这个代价过于沉重。另外,难道翁主就对齐国王位毫无野心吗?以前从来没有过女性的帝王,可是不代表今后也没有……公孙彤想的脑壳发晕,用力敲着额头,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花园,回到宅邸内部。见到管家,他问:“郭婴大人到了没有?”内史郭婴早就到了,在会客室中安静地等候。公孙彤进入会客室,第一句话就是:“提高税率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文书都拟定了,随时可以传达到各郡。田租从三十税一提高到十税一,人丁税从每年一百钱提升到二百钱,所有关隘驿道的商税提高三倍。请相国过目。”“嗯,先不要下发各郡。”公孙彤满意地看着详尽的文书,“一旦发布了,多久可以开始执行?”郭婴有些顾虑:“可以在一个月内执行新税法。不过,如果有人抗税的话……”公孙彤冷笑一声:“光天化日之下,谁敢抗税?抗税者,一律杀全家就是了。”“齐国一直是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所以现在要让百姓与王室共度时艰!我相信齐国百姓深明大义,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就算有几个跳梁小丑,何足道哉?”“遵命。”郭婴低头表示顺从。面对相国和齐王的命令,内史本来就没有什么争论的权利。“增税之后,加上国库原有的积蓄,可以支撑多长时间的战争?”显然,这才是相国最关心的问题。“按照动员三十万军队、十五万马匹、二十万后勤戍卒计算,支撑一年没有问题;到第二年就有些麻烦了……”“大王说过,齐国内府的珍宝都可以用于军费开支,支撑过第二年肯定没问题。”内史叹了口气:“话虽这么说,可是如果仗打到两年以上,壮丁无法回家务农,粮食就会烂在地里。到时候,就算有无数的珍宝,去哪里买军粮呢?更别说,把粮食送到前线,还要征调无数的耕牛、骡马。实属一场灾难……”“我倒没有那么担心。如果战争拖延两年以上,要么朝廷崩盘,要么齐国灭亡。届时,天下将无处不糜烂、无人不失所,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公孙相国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悲怆,无疑是真心话,“你有信心在头两年确保前方将士的供应吗?”郭婴将双手叠加,置于身前,额头重重磕在手背上,这是下级对上级的最高礼节:“卑职誓以死奉社稷,绝无戏言。”“听起来有点心虚啊?”公孙彤摇了摇头,干巴巴地笑道,“你有那么悲观吗?好啦,起来做事去吧。前线的成败不是你管得了的,不要再这样神经兮兮地担心了。”周齐光喜欢读书,但是很少写字。他认为写字不是好习惯,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记在心里就够了。无论是翁主吩咐的事情,还是齐王吩咐的事情,只要听一遍,他无不烂熟于心。凡是写出来的东西,都容易泄漏,比如他现在手中拿着的帛书。那是郦玄的笔记。素色的绢帛上,零零碎碎地写着粗大的字迹,看样子是用羊毫笔写的。郦玄的字很大,既古朴又浑厚,与他本人的形象有一点差距。在漫长的旅途中,郦玄一直比较警惕,每个晚上枕着行囊入睡,没给人留下偷东西的任何机会。到了西广武山上的传舍,他的警惕性降低了不少,居然把行囊随便扔在卧室的地上。趁着他去照看獬豸的间隙,杜若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那卷笔记。周齐光仔细阅读着笔记。郦玄记的不是流水账,而是夹叙夹议,偶尔还有辛辣的吐槽,让他越读越觉得有趣:“齐国武士皆甚强壮、精通弓马,可惜无英雄气,唯周齐光及王宇差强人意。”“朝廷田租十五税一、丁税二百钱;齐国田租三十税一、丁税百钱。齐国仁政远胜朝廷,齐人无不敬爱其主。天下事,未可知。”“齐太子早年死,齐王唯有昌乐翁主。按齐国有翁主执政之俗,然而昌乐翁主年仅十七,岂得执政?街头巷议,未足轻信。”“鲁王聪慧异常,绝非凡人,且与相国陈掌势如水火,但隐忍未发耳。鲁国今后必乱。”“家父尝言:陈掌昔日颇有宠于先帝,又有宠于今上(注:即当今皇帝),于九卿列侯之中交游甚广。何以竟外放为鲁相国?其人似恨齐国极深,大不可解。”“梁国虽富强,然则行政昏乱。水利不修,驿道不整,百姓面有菜色。盖梁王横征暴敛,藏于内府,以百姓为犬羊。此人乃诸侯王中之最下品,尚不及吴王、长沙王。”“梁相国栾克真乃一不倒翁!遇事八面玲珑,含混其辞,毫无担当。梁王本为一妄人,梁相国又为一庸人,若天下有变,梁国何以自处?”“梁王劫符节、盗獬豸,可谓丧心病狂!计划漏洞百出,无怪乎不成。獬豸神力真叹为观止。”读到这里,周齐光背上冒出冷汗:郦玄果然眼光毒辣,看出了那帮冒充使节的亡命之徒的真实身份。梁王确实是个妄人,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在定陶会见时,梁王就强烈要求截留獬豸、与朝廷立即摊牌,周齐光听了只想苦笑。齐国竟然要依赖这种货色当盟友,情何以堪。不过,郦玄有一点判断错了——当时的那道奇异的白光,根本不是獬豸的神力。他不可能知道真相……周齐光蓦然想到:郦玄会不会对朝廷举发梁王?劫持符节是谋反,截夺獬豸是谋大逆,两罪并罚之下,后果不堪设想。朝廷不会轻易对梁国这样强大的诸侯国动手,可是该出手时也会出手。梁国如果先被拿下,齐国就孤立无援了;或许,等不到最佳时机,就得起兵!他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在抵达长安之前,让郦玄永远闭嘴。可是,这个方法的风险很大。昌乐翁主又会怎么想呢?帛书的正面已经读完了,背面的记述更零碎,笔迹很潦草,很多都无关紧要:“久闻砀山梨美味,今日初尝,果然名不虚传,但太甜耳。”“齐地水甜,梁地水苦。长安水最苦,不堪喝。但愿头枕云梦泽,日夜有甜水。”“鲁地产好鹰,若在长安,可卖五十金。吾辈俸禄薄,买不起。”“杜若明妍清秀,更兼灵巧,婢中翘楚。然而稚气未脱,不及石兰之善解人意。”读到这里,周齐光一愣:石兰?这个名字好像听过。齐王宫里有叫石兰的女官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是《楚辞》中的名字,大概只是重名吧。郦玄随意的吐槽文笔,让周齐光心情放松了一些,对此人的好感也增加了一些。不过,看到下面的两段,他的好感骤然消失:“周齐光鹰视狼顾,有杀伐决断之能。吾闻齐国大臣多年老,惟周齐光年轻气盛,异日或为天下大患!当速除之耶?”“齐地不难取,其南境多山,北境多平原,唯有济水作屏障。若以一上将军引三万车骑自济北入,星夜渡济水,五昼夜可至临淄,而齐人上下必震恐。以天下之重,加于区区之齐,破之必矣!”看到郦玄说自己有“杀伐决断之能”,周齐光还有一点小小的骄傲;可是“当速除之”是什么意思?该不会到了朝廷的地盘就动手?郦玄只是一介丞相史,没本事杀齐国的郎中令;如果他向父亲郦皓、主子卫丞相求助呢?周齐光刚刚平复的心跳再次加剧。何况,郦玄在路上就思考起破齐的策略了。齐国的要害在于北方,除了一条济水,基本无险可守。齐王、翁主和公孙相国无一例外地认为,一旦天下有变,齐国应该迅速北渡黄河、夺取河内、邯郸,掩护自己的侧翼。郦玄的战略眼光毒辣,大概早就看穿了齐国的计划。只要有机会,必须杀掉他!可恨,在捕获獬豸的河滩上,如果没有那只信鸽的话……在心烦意乱之中,周齐光听到了敲门声。三声敲门过后,身着便装的杜若走了进来,看上去与民间少女无异。她笑吟吟的说:“郎中令大人看完了?奴婢要收回去了。”“这么着急做什么?郦玄不会那么快回来的。”周齐光知道,每逢晚间休息,郦玄会在獬豸身旁一直呆到就寝时分,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杜若说:“杜衡还想再看看。”“喔!”周齐光立即点点头,把帛书递了过去。杜衡早就看过这份笔记了,但是其中内容太多,想再看一遍是正常的。杜若伸手去接,周齐光碰到她的手背,那种滑腻的触感让他微微颤抖。平时在翁主府中经常见到杜若,可是很少仔细看她,如今才意识到她竟有如此风姿。他想起来,杜若在翁主府中经常与另一位叫做江离的侍女形影不离,两人仿佛亲姐妹。江离身形尚小,目测只有十三四岁,不知道长大之后会不会也有如此风姿?在昌乐翁主这样的国色天姿身边耳濡目染,想不成为美女都难吧。杜若离开之前,周齐光还是忍不住对她说:“我看,郦玄是个祸害。”“嗯,是个英雄,也是个祸害。”杜若点点头。“朝廷的英雄,齐国的祸害。”“既然如此,在大梁城外,你就不该尝试救他呀。”杜若似笑非笑。周齐光一时语塞,还没想好如何回应,杜若已经转身出去了,顺便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她说的没错——借助那帮冒充使者的亡命之徒,可以轻易杀掉郦玄,齐国还不用承担责任。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周齐光不会那么想,因为郦玄显示了莫大的智慧与勇气,在那一刻他是心悦诚服的。再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想救郦玄,又不是自己一个!惺惺相惜是一回事,各为其主又是另一回事。周齐光看着自己的佩剑:那是一把又细又长的古剑,剑鞘雕着蟠龙,一看就知道是诸侯国内府的藏品。“这是我哥哥在世时用过的。”昌乐翁主在赏赐这把剑时如是说,“七十年前,齐孝文王太子也用过。如今赐给你了!”那是周齐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昌乐翁主提到她早逝的哥哥,齐国的悼灵太子。王宫后殿的院子里有一棵栗树,前几年被雷劈而死,剩下的部分被虫蛀了,按理早该清理。齐王却说:“这是悼灵太子当年手植的,不要动它。”那半棵虫蛀的树一直留到今天。入值内廷时,周齐光偶尔会看到齐王徜徉在树下;有时候昌乐翁主也会来到树下小坐。他们在那棵树下从来就是一言不发。从悼灵太子留下的佩剑看,他应该是个热血冲动之人。细长的剑适合一往无前的快攻,不太适合防守;剑上的血槽很深,适合杀人之后快速拔剑,却降低了剑身强度;剑鞘上的蟠龙张牙舞爪、极富侵略性,与一般贵人使用的龙饰风格不同。按道理说,太子这样的大贵之人,佩剑主要是为了礼仪和防身,哪有什么主动出剑进攻的机会呢?悼灵太子一定非常热爱剑道,这种热爱超越了实用范畴。周齐光联想到,郦玄好像也热爱剑道,他的佩剑比一般的剑略短。其实,长剑和短剑都有利于进攻的一面:长剑的攻击范围较广,可让敌人防不胜防;短剑的出剑速度较快,可让敌人压根来不及防御。若是长剑和短剑相遇,三五招之内是后者占优,打的越久越是前者占优。然而,太子的剑太细了,很容易被蛮力击破,打到后面未必占的了什么便宜。剑道可以体现人的性格吗?离就寝还有一点时间,周齐光决定去院子里走走。西广武山的城池很小,传舍紧靠着城墙,地势较高,正适合观赏月色。他走进前院,踏着坚实的夯土地面,注意到月光之下有一个人,面前摆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零零碎碎的杂草一类的东西。咦,那不是郦玄吗?“你在这里?獬豸怎么样了?”周齐光问。他难道不应该在后院的马厩里照看獬豸吗?郦玄站起来,躬身作揖:“獬豸的状况很安稳!今晚月色太好了,我忍不住在这里演算一卦。”看来郦玄真的很喜欢周易。周齐光对他上次说的“需卦转为大有卦”记忆犹新。这次又是什么结果?没等周齐光问出口,郦玄已经看出了他的好奇,笑着指着桌上的蓍草说:“已经算完了,明夷卦转为家人卦。很有意思的卦象。”第十七章既济,未济《周易》是六经之首,也是最难懂的一部。它的主要功能是算卦,一共有六十四卦:第一卦是“乾”,代表天;第二卦是“坤”,代表地。以上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但是,最后两卦知道的人就很少了。在郦玄看来,这两卦才代表了《周易》的精髓。第六十三卦是“既济”,就是渡河成功的意思。渡河,尤其是渡过大河,在任何时候都不是容易的事。渡河成功了,可以坐下来松一口气了,是个让人喜悦、放松的卦象,或许还有一点点后怕呢。第六十四卦却是“未济”,就是尚未渡河的意思。这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渡过了一条河,前面还有一条河,到底有完没完?抑或说,前面的“既济”只是一场梦,真正的挑战刚刚降临?“此乃《周易》最撩人的地方。”父亲郦皓如是说,“如梦似幻,相反相成。第六十四卦之后,紧接着又是第一卦,生生不息。没有人能自称精通《周易》,因为越钻研,就越没底。”郦皓从来不赞成用《周易》占卜,他连蓍草都没准备。但是他不禁止郦玄占卜:“如果你真的很感兴趣,就试试看吧!”于是,昨晚在西广武山上,郦玄占得了“明夷”卦转为“家人”卦。两个卦象都很有意思,其中的变化更有意思。当时,郦玄对周齐光讲解:“明夷,就是下离上坤;离为日,坤为地,是日落入地的象征。家人,就是下离上巽;离为火,巽为风,是风从火出的象征。明夷是个艰难的卦象,家人是个先凶后吉的卦象。总而言之,虽然过程艰难,但是结局一切皆好,这就够啦。”周齐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学过一点点《周易》,甚至认不全六十四卦。他勉强接话说:“我听说,明夷是很不好的卦象,是凶兆……”“不能这么说。太阳落山是自然现象,能算凶兆吗?”郦玄打断他,“明夷,利艰贞。艰难困苦,可以毁掉人,亦可造就人,全看你怎么应对了。世上万物,没有严格的吉凶之分,祸福相倚才是一切的本原。”好吧,怪不得经常有人说“善易者不卜”呢,既然翻来覆去怎么说都对,占卜也就没意义了。周齐光竭力掩饰不屑的表情。郦玄继续解释:“家人,利女贞。字面意思就是,有利于像女人一样,隐忍负重、坚持不懈……”周齐光脱口而出:“为什么女人就要隐忍负重?”他想到了昌乐翁主,这位少女或许负重,却绝不隐忍,带着令人生畏的咄咄逼人之气。根据父老传闻,在齐国历史上,像翁主一样发号施令的女人不少,已经形成了传统。郦玄笑了:“这只是一般人的看法。《周易》成书已经四五百年了,时移势易,不用太往心里去。总而言之,结论就是过程艰难、结局吉祥,可能谈不上圆满吧,但是肯定不算凶险。”看着郦玄收拾桌上的蓍草,周齐光在转身离去前,想起还有一个问题没问:“你今天占卜的是什么事情?”“天下的命运。”“什么?”如此虚无缥缈的概念也可以占卜吗?“小到一草一木,大到天下,没有什么不可以占卜的啦。”郦玄把蓍草收拾好了,打算回屋就寝,“按照天人感应的理论,獬豸这样的灵兽代表着人间的盛衰;既然獬豸在恢复健康,人间肯定也会慢慢变化嘛,是不是?”周齐光忍不住追问:“你说的天下,是指朝廷吧?”“天下当然无所不包,朝廷属于天下,齐国属于天下,诸侯国乃至四夷也属于天下。难道有人能自我排除在天下之外不成?”那么,占卜的结果肯定不准!周齐光差点开口反驳出来。齐国与朝廷的新仇旧恨,最终是要用血海去洗掉的;其他诸侯国与朝廷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天下的命运怎么可能圆满?怕是十万人头落地之后才会圆满吧,如果那也算圆满的话……次日午后,队伍终于走完了最险峻的山路,进入稍微平坦的地形。齐国武士们喜形于色。窦成给他们泼了一头冷水:“别高兴的太早了,越过巩县的北山口,山路才算走完。”无论如何,路边已经能看到旱田了,偶尔还有小村庄,住户不多,村民们有气无力地劳作,地里长得似乎是粟(小米)。山上几乎没有水源,滔滔黄河就在北边的悬崖下,可是无人能从那里取水上来。稍微不耐旱的农作物,这里就种不了。真是造化弄人。王宇注意到,村庄里的房子十分破旧,全是土墙,屋顶没有一片瓦,茅草稀稀拉拉的,院子的篱笆也残缺不全。下一个村庄也是一模一样,连条看门狗都见不到,更别说耕牛了。在地里劳作的,只有人,而且是全家老小一齐上阵,老人和妇女明显占多数。“奇怪,这里的青壮年去了哪里?”他低声问周齐光。周齐光皱紧了眉头,伸出一只手指,作出“闭嘴”的手势。他知道不能再问了,这是最严重的警告。王宇是在临淄城内长大的,但也去过乡下。他有个外公住在离临淄四十里的济水河畔,两年前才去世,当时齐国宫廷还赏赐了抚恤金。外公家的村庄很富裕,节日能吃到麦饭、喝到浊酒,家家户户都养牛、养猪、养狗。外公不算村里最富的人家,头顶却也有瓦片,篱笆每年重新扎一次,家中的大门用坚实的杉木制成。据他观察,外公晚年的生活还不错,亭长选他做了三老,在乡里负责教化年轻人;他一直劳作到断气前一天,次日没有起床,无疾而终,躺在亭长赏赐的杉木棺材里埋葬。外公死后,亭长问王宇:“你要回来继承田宅吗?”王宇当然不想回村了,他想把田宅卖掉,可是齐国的田地是不许买卖的,只有老房子卖了三千钱。无人耕种的田地只得上缴亭长,重新分配给村里地少的人家;作为代价,王宇获得了五年的免役免税权。这个代价毫无意义,因为他已经在齐王宫中服役了,而且宫廷侍从本来就是免税的。他想把这个权利送人,可是亭长摇头说:“免役免税权是不能转让的,不过你可以留着,将来有了孩子,让他免役五年吧。”齐国的赋税就是如此宽松,据说是天下最宽松的。如今,在朝廷的土地,洛阳的郊外,目睹的却是如此荒芜凋敝的景象。王宇一开始以为,这是山区特有的贫穷。可是,直到越过北山口、进入平原,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直到眼前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他看到的仍然是破旧的村庄、衣衫褴褛的村民、在田间劳作的老人和妇女。平地上的耕牛多了一些,总算有人用牛拉犁了;驴车也多了一些。然而,就算与齐国最贫瘠的城阳郡相比,这里也丝毫不占上风。这就是传说中的河南郡——天下之中、沃野六百里、拱卫着洛阳城的朝廷大郡?不但王宇难以置信,周齐光也难以置信,同行的齐国武士也带着迷惑的表情。当他们连续目睹几个背着沉重柴禾的老人倒毙路边无人收尸时,迷惑的情绪就更浓厚了。“噼——啪——!”前方传来了鞭子抽人的声音。王宇惊骇地看到四个穿着朝廷吏员制服的人围着一个跪地的少年,没头没脑的用皮鞭向他猛抽!少年抱着头,他们就故意抽他的手指,让他吃痛地松开手,然后向他的后脑勺抽去;直到让他的头顶、背上到处皮开肉绽,麻布衣服全被抽成一丝丝的破烂。太凄惨了!王宇忍不住要跳下马去救出少年,然而随行的所有人——郦玄、周齐光、郭婴、窦成,还有其他大小官吏武士,全部熟视无睹、保持沉默。搭载两位侍女的马车从少年身侧经过,侍女们一定看见了,但是终究毫无表示。难道这种事情很正常?怎么可能……郦玄放慢马蹄,与王宇并排而行,低声告诉他:“那个少年是去远方服役的,看样子半路逃亡了,被吏员抓获。鞭打一顿算轻了!如果逃亡两次以上,可以就地处斩,家里还要再派一个人替代他。”“这也太残忍了!”王宇激动的难以平息,“逃亡肯定有理由吧,哪能像这么打!把头都打破了!”郦玄长叹一声:“是啊,可是朝廷律法就是这样规定的。”“郦大人,你不能救救他吗?”王宇知道这个要求很荒谬,可他必须提出。“救救他?”郦玄惊讶地看着对方,“像他这样逃亡的役卒,天下起码有几万人,哪救得过来?”王宇在马背上俯身,松开缰绳,双手合十:“郦大人,您救不了几万人,救他一个人总归可以吧?”看到郦玄露出犹豫的神色,他立即补充了一句:“没人救得了他,只有您!”弹指之间,郦玄的表情变化了好几次:从犹豫变成惊诧,从惊诧变成坚定,最后变成笑容。他点了点头:“就凭你这句话!”同时立即掉转马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向队尾。还没走出多远,吏员们抽打少年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郦玄策马冲向吏员,吓得他们急忙躲开;紧接着,他拉住缰绳,马匹发出一声嘶鸣,前蹄腾空而起,又稳稳地落在那少年的身前,激起一阵尘土。郦玄威严而柔和地问少年:“抬起头,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少年花了很长时间才止住颤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擦去脸上的鲜血。他最多十五六岁,看起来比王宇还小,甚至还没到服役年龄!郦玄耐心地等待着他。前方的队伍已经停下,大家好奇地向这里张望着。少年发出一阵过度紧张的喉音,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我……我叫吕章……新安人。我有罪,我该死,求大人垂怜!”旁边的一位吏员急忙接话:“没错,大人,他逃了整整六十里,我们也追了整整六十里。他死有余辜,活活打死也没什么!”“我没有问你!”郦玄厉声喝道。王宇看到这一幕,顿时肃然起敬:平时觉得郦大人是谦谦君子,没想到还有这样金刚怒目的一面啊。四个吏员满脸无辜且不解的表情,退后一步。那位叫吕章的少年瑟瑟发抖,一边顿首一边说:“家里只剩我一个男丁了,上面一定要抓我去荥阳服役,离我家三百里,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求大人垂怜,我只是不想去荥阳!”郦玄有些奇怪:“荥阳离新安确实有点远,但是如今世道太平,哪有那么恐怖?为啥没法活着回去了?”此时,窦成悄无声息地策马来到郦玄背后,轻声对他耳语,差点吓了他一跳:“郦大人,借一步说话。”郦玄疑惑地跟着窦成,骑马远离人群。窦成咳嗽了一声,确认四周无人能听见,小心翼翼地说:“郦大人,这是令尊做的事。”“什么?我父亲?”“对,河南郡守郦皓大人,正在荥阳修筑新的工事,要用大量人力。”“荒谬!”郦玄大惊,“荥阳已经有城池了,地势又那么牢固,还要修什么工事?”窦成笑了:“您没看见吗?荥阳大部分是山路,可是黄河在悬崖下冲出了浅滩。如果天下有变,敌人从浅滩上进军,荥阳天险不就形同虚设?”“呃……”确实如此,不得不承认。“所以令尊要在河滩上修工事,坚固程度要足以抵御大军。为此动员了十五万人,今年枯水期就开工。”“啊?十五万?河南郡总共也就三四十万成年男丁吧,要动员一半?”郦玄瞠目结舌。窦成点点头:“这还没完。洛阳城池要加固,洛阳北边的孟津、南边的龙门也要新修堑壕。为此又动员了十万人。”“怎么可能……”“您没注意到,一路上的村子里,都是老人妇女在耕地吗?”“……因为成年男丁都去服役了?”“没错,连未成年的孩子也被征发了。”窦成的语气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郦玄懊恼地用手托住额头,感觉头痛欲裂:“我父亲不是那种人。”“郦皓大人是河南郡守。河南是关东最大的郡,郡治洛阳是天下之中。”“所以呢?”“郦皓大人忠于职守。如今天下看起来太平,其实不算太平。他不会放过任何风险。”还是太过分了,”郦玄喟然叹道,“按律法,家里唯一的男丁不能征发到百里之外;除了战时,不准征发十八岁以下的男丁……”窦成凝视郦玄片刻,哑然失笑:“丞相史大人,没想到您这么幼稚。妇人之仁。”郦玄没有反驳。他用指节敲了几下额头,回头望向少年吕章的方向。吕章惊恐不安地跪在尘土里,头上的血正在凝固,红色的血迹上落满了暗黄色的尘埃。四个吏员站在五步之外,酷似正在玩弄老鼠的家猫。经过漫长的思考,郦玄问:“去荥阳修工事,真的很难活着回来吗?”“您不妨亲自去问问他?”窦成说完,拨转马头,回到了前方的队列里。他把选择的权利交还了郦玄,真是无比令人煎熬的权利……郦玄决定下马。他缓缓走到吕章身前。这个少年很高很瘦,身上青筋暴露,没有几块肉,活像一根竹竿。他的颧骨高高隆起;若是生在贵人家,大概也是美少年吧。从生下来到今天,他吃过几次肉?从几岁开始下地干活的?无论怎么努力,郦玄仍旧无法了解贫民的生活。他和颜悦色地问:“你刚才说,去了荥阳,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千真万确!去年秋天,从我们村征发了十八个人,到荥阳河滩上修墙。没想到遇上秋汛,半夜大水淹了宿营地,死了十五个人,墙也全垮了……”吕章匍匐在地,泣不成声,“黄河的脾气,谁说的准!在河滩上修墙,跟在老虎嘴里抢食一样,早晚逃不了一死啊!”郦玄望着这个涕泪交流的少年。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认准的事情绝不罢手,河滩的工事是一定要修的,无论有多少人因此丧命。河南郡为此要动员十五万人,为其他徭役还要动员十万人。其中很多人可能在半路上就死了。他见过服徭役的队列:几十个、几百个皮肤黝黑的人,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摇摇欲坠,穿着破破烂烂的麻衣和草鞋,随时有可能扑倒在路上再也起不来。谁倒下了,随行的吏员劈头盖脑就是一顿鞭子,有时候会泼一盆冷水,直到确认倒下的人已经没有脉搏。人生在世就是这么苦啊!就算没有战争,就算风调雨顺,平民百姓还是在生死线上挣扎度日。吕章这样的少年,全天下有几万,还是几十万?大部分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路边了……可是,这个人近在眼前!这个人呼吸着、颤抖着、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这个人视自己为唯一的救星!王宇的话音还在耳边回荡:“您救不了几万人,救他一个人总归可以吧?”郦玄蓦然想到,这个吕章很像自己的弟弟。他没有弟弟,父亲也没有收养过更小的孩子。然而,偶尔他会梦见一个“弟弟”,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在一阵神秘的大火中消失。那是幻想吗?还是有什么现实依据?郦玄下定了决心。他从怀里掏出了丞相史官印,以及卫丞相授予的证明身份的文书,对着那几个吏员高喊:“喂,你们过来看!”吏员们象征性地检视了郦玄的身份证明——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位贵人,现在他们又知道了这是郡守大人的儿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我以朝廷的名义征发这个孩子!”郦玄坚定地说,“我要带他去洛阳,也许还去长安。你们有什么异议吗?”吏员怎么可能有异议?即使是区区四百石俸禄的丞相史,比起几十石俸禄的小吏,权势仍然是压倒性的优势。一个年长的吏员壮着胆子提出:“求郦大人给我们写个字据吧。”郦玄用随身携带的绢帛写了,盖上官印,递交对方。如果这件事让父亲知道了,肯定又会痛骂自己多管闲事、破坏律法。不要紧,父亲不会知道的,郦玄打算在进入洛阳城后就把吕章放掉。从洛阳到新安只有一百多里,这孩子肯定走得回去,而且还赶得上秋收。这天晚上,郦玄睡的还算安稳。还有两天就能抵达洛阳了,父亲在那里,田弘也在那里。真让人安心!他专门挑了一个远离大部队的地方露营。此处已经是平原了,地面是泥土,不像山区的石头那样硌的慌。他在一棵高大的杏树下支起帐篷,裹着一条毯子入眠——初秋的夜晚有些凉了。到了后半夜,他开始做梦,梦境与往常完全不同。在梦中,郦玄看见一团烈火熊熊燃烧,好像有房子烧着了;不止一处房子,整个村子全烧着了!烈火之声夹杂着哭声,老人和小孩在火中挣扎,最终化为焦炭。在火焰之外,站着数不清的全副武装的甲士,他们沉默着形成一个包围圈,没有人能逃出去。大火的煎熬似乎是无穷无尽的,郦玄感到自己的皮肤也在发烫,衣服发出焦糊味。一个女子,就是上次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头戴面纱、身着曲裾、雍容华贵的女子,悄然出现在郦玄身边。她向大火的方向看了片刻,又转身朝向郦玄:“这是哪里?为什么烧起来了?”“我不知道……”郦玄真的毫无头绪。那位贵女非常不满:“这可是你的梦境!你一定经历过。再想想?”郦玄努力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不记得自己幼年时的事情,或许这就是他尘封已久的幼年记忆?那位贵女叹了口气,接着问:“你到过这个村子吧?”“没有。”“我也觉得没有。你是贵人的孩子,怎么可能到这种小村子呢……”那位贵女环视四周,努力收集信息,“这些士兵是朝廷的吧?为什么放火?这个村子肯定有秘密。”除了沉默,郦玄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感觉自己认识这位贵女,对方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气息。然而,还没等自己猜出来,那位贵女已经转身翩然离去,消失在梦境的边缘。她完全没兴趣跟自己废话。在下一个瞬间,郦玄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气,这寒气来自咫尺之外,却又捉摸不透。不对!他立即惊醒了,随即意识到:那是一股凌厉的杀气,来自现实中,来不及躲避了!他急忙在地上滚动,努力护住要害部位。一道寒光从身体的右上方侵袭而来,刺破了他裹着的毯子。原来是匕首!郦玄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毯子缠住了他的四肢,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又看不清周围,他毫无反抗的能力。马上,那道寒光再次侵袭而来,这一次对准了他的心脏。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向左侧稍微滚动几寸,不可能完全躲开。头顶的帐篷早已被掀开了,现在他可以看到杏树的枝桠,以及枝桠之间露出的凌晨的黑色夜空。拿着匕首的那个家伙,似乎穿着全黑的夜行衣,一定对我深怀恨意吧!在绝望之中,郦玄想到:这可能是我死前最后的一刻了,传说人死前的感觉特别敏锐,可惜又有什么用呢,下一刀肯定会刺中我……“你在干什么!”一声凄厉的怒吼破空而来。拿匕首的人愣住了,下一道寒光迟迟没有袭来。郦玄看到一个身影从自己面前飞过,扑向拿着匕首的黑衣人,把对方撞出去好远。“快来人呀!有人要害郦大人!”郦玄听了出来,这声音是吕章的。这个纤弱倔强的农家少年跟黑衣人在地上缠斗着,击飞了对方的匕首;然而他终究不是对方的对手,被按倒在地,狠狠踩了几脚。所幸黑衣人无心恋战,立即向着旷野逃了出去,很快就看不见踪影了。直到此时,远处的大队人马总算纷纷惊醒,向着郦玄宿营的方向飞奔而来。黑衣人早就远遁了,现场没留下什么线索,只有那把匕首被吕章击落,掉在附近的草地上。匕首没有花纹,形制平淡无奇,看样子是便宜货。郦玄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差点取走自己性命的凶器。一路上遇到的怪事越来越多了,这次的真相又会是什么……“简直没有王法了!愣着干什么,给我去抓人啊!”郭禹那张白白净净的大脸硬是给气红了,“刺客肯定没走远,抓回来的重重有赏!”郭禹倒不是单纯的关心郦玄。他是钦命的使节,半路上出了行刺的大事,不但有辱颜面,还可能被上面追责。但是,根本抓不住人。周齐光手下的齐国武士也加入了搜捕的行列,在黎明破晓前,周围十几里的农田全被翻过了;什么都没找到。“算了吧,郭大人。到了洛阳再说。”窦成轻声劝道。“看样子,刺客早有准备,肯定跑远了。再追也无用。”周齐光诚恳地说。郭禹不甘心地问吕章:“你刚才跟那个刺客搏斗,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了吗?”吕章老老实实地回答:“没发现。我睡不着,起来看星星,就看到有人拿着匕首要害郦大人。我什么都没想,就扑上去。然后……就这样了。”“好吧。”郭禹随手赏赐了吕章一百钱,这孩子立即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就快到洛阳了,无论有什么幕后黑手,到了洛阳也做不了任何事情了。那是朝廷的地盘,也是郦家的地盘。第十八章诸侯会猎“前面那个黑黢黢的是什么?野猪吗?”“野猪没那么大,臣觉得是犀牛。”“犀牛有这么黑的?”“臣见过黑犀牛,罕见,但不是没有。咦,看侧面不像犀牛……”“我看是野水牛吧!真够大的,可得一千多斤?”淮南王握紧白蜡木制的雕弓,手心早已汗水满溢;所幸,雕弓表面的浮雕正是为此设计,摩擦力很强,绝不会脱手。“果然是野水牛!还是大王厉害啊。”蒲建用夸张的语气赞叹道。他根本没带弓箭,双手持着缰绳,腰间挂着一把防身的长刀。这把长刀带着弧度,厚重锋利,适合对受伤的野兽补刀。狩猎是一项刺激而危险的运动。狩猎小动物主要是刺激,可是挑战有限,人们总是想在大动物身上找更大的刺激——那就危险了。最危险的猎物当然是老虎,不过此处是平原,老虎极少;其次是大象,不过那玩意皮太粗,怎么打都打不死,猎人一般会狼狈逃窜。野水牛、犀牛、野猪这些二等猎物,既能给猎人带来成就感,又不至于断送猎人的老命,正适合贵人狩猎。淮南王兴奋地举起左手,示意左右随行的侍从原地停下。他策动胯下的枣红马,缓步向前。这片荒野虽然平坦,却到处是水坑,偶尔还有自然形成的深沟,不得不小心前进。眼看离野水牛只有几十步了,淮南王搭上白羽箭,用力拉弓,对准那畜生的脖子。这玩意真大啊!把牛角割下来,足够做一对漆酒杯了。一箭不一定射得死,但是足以麻痹它,到时候可以不慌不忙地补上第二箭……在击发的一瞬间,野水牛抬起头,用深邃而空洞的眼神看着淮南王。他稍微惊吓了一下,手一抖,射空了。远处的蒲建失声喊道:“大王!”他恨不得立即飞奔过来。幸好,野水牛对淮南王毫无兴趣,它慢慢转身进入最近的一条小溪,涉水而过。溪水很浅,只能淹没它的半条腿。惊魂未定的淮南王,为了显示英雄气概,立即双腿夹紧马肚,提速前进。然而,在水网密集的地方,速度不可能提的太快;而且,马匹涉水肯定比野水牛慢一大截。走到小溪中央,马腿陷入了一片淤泥,淮南王又气又急,拼命用鞭子抽马,马匹吃痛,陷得更深了。好不容易涉过小溪,蒲建和侍从们已经追上来了,野水牛也没了踪影。真是扫兴的一天。时值初秋,南方的植物尚未凋零,绿草如茵,虫鸣不已,天气不冷不热。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狩猎的时光了!淮南王不甘心就此作罢,手搭凉棚,寻找着下一个猎物。几百步外有一个水潭,潭里有很多水禽,可是淮南王不喜欢打水禽。经验丰富的猎人往往不喜欢水禽,射起来太累,又没有成就感。蒲建小声提醒:“大王,差不多了吧,对方该到了……”“他来他的,我打我的,关我什么事?”蒲建不说话了。在淮南王的老顽童脾气发作时,他一贯是不说话的。这就是他年纪轻轻能当上相国的主要原因。淮南王把雕弓往地上一扔:“这玩意不行,白蜡木就是中看不中用!”天下最好的猎弓就是白蜡木和紫杉木,如果一个猎人用不好白蜡木弓,那就是个废物了。然而,蒲建还是立即示意侍从奉上新弓。一个眉清目秀、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少年侍从拿过一把平淡无奇、不事雕琢的黑色弓,双手呈递给淮南王:“大王,这是犀牛角弓,射程很远。”“唔,能有多远?”淮南王的语气分明是嘲弄。他随便估计了一下远处那个水潭的距离,拉弓打算放箭。少年侍从不失时机地提醒了一句:“大王,这是新弓,再加一把力就更厉害了。”淮南王将弓弦拉到如同满月,“唰”的一声放弦,白羽箭居然真的击中了水潭里的一只白鹤!由于距离太远,白鹤显然没有死,带着伤踉踉跄跄地飞走了。整个水潭里的大小水禽全部受惊飞走了,留下一潭羽毛,花花绿绿好像开了个染坊。淮南王哈哈大笑,他最喜欢看这幅景象了,由他亲手制造、突如其来的混乱,好像全世界都在围着他转……少年侍从瞅准时机再次发话:“大王,右手边那个灌木下面,好像是个獾?”果然是个獾,肥头大耳,动作缓慢。放在平时,淮南王根本不屑于射这种不入流的猎物,可是现在他心情不错,于是随手搭箭,一击而中——对于百步之内的目标,他的命中率还是很高的。在喜悦之中,淮南王回头认真看了一眼少年侍从,随口问:“你叫什么?”“臣的名字是英廉。执戟郎中,蒙大王不弃,在宫中服役半年了。”“喔?你也姓英啊?”初代淮南王是英布,此后历代淮南王都姓英。英姓不常见,淮南国中大部分姓英的人是王室的后裔。英廉立即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单膝下跪,上半身用力低下:“大王所言甚是!臣是王室远支,淮南烈王的四世孙。”蒲建立即接了一句:“他父亲曾是庐江郡守,是臣当年的上司,后来与南越交战,以身殉国。”淮南王似乎很受感动,抬头看看蒲相国,低头看看执戟郎中:“嗯,这么说,你还是寡人的堂侄呢。寡人正寻思着,奉车都尉空缺着,别人伺候的不好,那你就试试看吧。”“谢大王!臣誓以死尽忠职守!”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英廉立即伏地顿首,嗓音激动的带上了哭腔。蒲建却吓了一跳:奉车都尉可是比二千石的高官,也就是离相国、中尉、郎中令这样的“二千石”只差一步了!何况,这是个又亲又贵的职位,在君主出行时负责车马宿卫,算是亲信侍卫中的首席。蒲建感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大王的小孩脾气,早知道就不带着英廉一起来狩猎了……“对了,那个不会是老虎吧?”淮南王指向东方的地平线。这里已经濒临淮南国的东部边境,前方十余里就是长江,此处又称“乌江”——就是一百多年前项羽兵败自刎的地方。老虎不太可能出现在江畔的平地,不过远处那个野兽带着花纹,搞不好真是老虎。蒲建故意打趣道:“该不会是獬豸?嘿嘿……”淮南王骤然勒住缰绳,用严厉而不满的眼光看了蒲建一眼,吓得他立即缩头不语。过了好久,淮南王才恨恨地说:“天下哪里有什么獬豸啊?别听他们装神弄鬼。姓郦的能是什么好人?郦皓,杀千刀的酷吏;郦玄,卫丞相养的看门狗;他们家祖先叫什么来着?”英廉立即回答:“郦寄!曲周侯、右丞相郦寄!”“对,就是那个乱臣贼子!”淮南王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祖先弑君求荣,父亲杀人求荣,儿子更有才,造假求荣!什么獬豸,肯定是山沟沟里随便抓的山羊、麋鹿之类的货色,锯掉一只角,涂点颜色,就可以冒充祥瑞之兆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上有什么什么,下必什么什么……?”英廉声若洪钟地回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今天子好大喜功,所以郦玄这种货色就拼命谄媚。”蒲建惊讶地看着英廉,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真是天生的宠臣料子啊,这么快就入戏了。现在应该怎么附和呢?他绞尽脑汁,终于接上了一句话:“大王说的对,那个郦玄据传是路边捡回来的野种……”淮南王愤怒地打断他:“不是据传,就是野种!还记得先帝晚年的齐王后、齐太子大案不?为了邀宠,郦皓杀了自己的儿子,接着莫名其妙就多出了一个新儿子。你们都不知道吧?哼,寡人可是什么都知道,记得清清楚楚。什么诗礼世家、功臣门第,从头到脚脏透了……”这可是闻所未闻的猛料啊!蒲建只听说过郦皓膝下子嗣稀少,年过花甲只有一个弱冠之年的独子,可没听过这么惊天的八卦。他伸着脖子继续听——按照大王的脾气,肯定会像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八卦一次讲完的。然而,淮南王突然注意到东边的那只“老虎”动了一下,于是从身后的箭袋里取出一支箭,搭上弓,一箭射出——因为距离太远,当然没有射中。“该死!”淮南王骂了一句,策马向“老虎”的方向冲去。英廉迅速跟上,蒲建也只好跟进。那只畜生受了惊,向长江的方向猛跑,一群骑手就这样穷追不止。追到一半,大部分人意识到了:那不是老虎,很可能是金钱豹。作为猎物,豹没有虎那么值得炫耀,但也弥足珍贵。淮南王的兴头提起来了,一边狂奔一边搭箭,连发好几箭,没有一箭挨到豹子的边;在高速移动之中射中目标,这个要求对淮南王来说有点太高了。无论如何,受惊的豹子还是跑不过训练有素的马匹。还没到江边,豹子已经提不起速度了,而淮南武士的包围圈正在形成。快了,最后一击要留给淮南王,然后这个老顽童就高兴了,大家也可以高兴了,可以等着干正事了。谁也没想到,就在包围圈合拢前的一瞬间,一匹雪白的骏马蹿了进来。淮南王和蒲建都吓得差点跌下马背。那骏马真漂亮啊!在日光直射下,仿佛白银,又像瑞雪,熠熠生辉,一点杂色不掺。至于马背上的骑士倒是貌不惊人:身材矮小,披着青黑色的皮甲,戴着头盔,看不清脸。他骑马的姿态颇为熟练优雅,但也仅此而已。金钱豹就在白马的正前方,相距不过数步。白马骑士轻巧地让开一个口子,金钱豹抓住机会猛冲出去。没等别人反应过来,那畜生永远地消失了,或许是冲到了江里,或许是从江滩上跑掉了。淮南王发出懊恼的吼叫:“活见鬼!怎么搞的?”白马骑士摘下头盔,露出锋利的目光和硕大的鹰钩鼻。他大约二三十岁,嘴唇很薄,没有几根胡须,一副聪明而刻薄的样子。“王兄,欺凌弱小可不是好习惯。这么漂亮的畜生,放它一条生路得啦。”是吴王!今天的主角总算到场了。蒲建立即下马;除了淮南王之外,现场的其他人都下马了。无聊的狩猎结束了,另一场狩猎刚刚开始——现在是两位诸侯王策划猎天下的时间。淮南王先问了一个很有必要的问题:“你一个人就这么来了?”按照礼法,诸侯王出来打猎至少要带上奉车都尉、骑都尉、郎官和羽林军士;讲究点的还要带上郎中令或卫尉。像淮南王一样最讲究的会直接带上相国。当然,诸侯王的排场再大也无法与天子相比,据传天子在上林苑打猎时要带两三千人,期门、羽林诸军要倾巢出动。吴王却只是孤零零的一人一骑。人穿着犀甲,马是西域引进的良种。蒲建知道,这是天子赐给同姓诸侯的“天马”,异姓诸侯没有份,就算娶了天子的女儿也没有份。这种“天马”的优点很多:漂亮、强壮、有耐力、爆发力强、能涉水、能攀陡坡。缺点也同样多:不耐粗饲、不耐热、不耐冷、易生病、产仔率低。骑着这种马,本身就是巨大的炫耀行为。淮南王装作对“天马”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然而装的不是很像。吴王笑道:“寡人带了几个人,可是寡人的马跑的太快,把他们落在后面了。无所谓,有寡人一个人在这里就够了。”“孤身深入敌国,可不是明智之举喔。”淮南王作出张弓搭箭的姿势;那姿势很傻,蒲建不忍看。吴王耸耸肩:“吴国和淮南国是相亲相爱的邻邦,什么时候变成敌国了?”“天下事瞬息万变,说不定哪天就变了呢。”“反正今天还没有变。”淮南王沉默了,他一时想不到更多的挑衅之词。蒲建趁机转身高呼:“左右统统退下!退出五十丈之外!”侍从们安静地拨马离去,淮南王却抬了一下手:“奉车都尉留下!”英廉受宠若惊,蒲建叹了一口气。连个正式的任命文书都没发呢,英廉居然现场就职了,不带这样胡闹吧……“淮南国的青年才俊真多啊,相国、奉车都尉,都很年轻。”吴王礼貌地对着二人作揖,二人急忙伏在马背上回礼。“那是,只有寡人是个老不死的,哈哈。”其实淮南王才四十出头,比吴王也只大十几岁,这句谦辞因此听着特别假。吴王没有接话。淮南王也找不到话说了。气氛慢慢陷入凝固。蒲建、英廉也不知道该如何插话。吴王非常耐心,看着淮南王,不时伸手擦拭脸上的汗——虽然是初秋,策马奔驰还是会感到热。又过了很久很久,淮南王沉不住气了,打破沉默:“你没话可说?”“寡人是来聆听您的教诲的。”“咳咳,你有话就直说啊。”“寡人无话可说,寡人想听您说。”“好吧,那老夫就说了!”淮南王勃然变色,眼睛像要喷出火,“如果天下有变,吴国打算怎么办?”“天下有变?具体指的是?”吴王一脸无辜的表情。“别装傻了。齐王、梁王谋反不是一天两天了,趁着那个什么獬豸被抓获,他们觉得时机快到了,越来越猖狂。”“嗯?为什么獬豸被抓获,谋反的时机就到了呢?”淮南王冷笑道:“你没听过最近流行的童谣吗?獬豸出,天地宽;獬豸伤,天下乱;獬豸死,天下荡然……”“没想到淮南国也流行这个童谣啊。”“全天下都流行。长安、洛阳都流行。可能只有天子没听见吧。”淮南王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打算怎么办?”吴王静静地思索片刻,回答:“齐国、梁国,皆是大国,兵强马壮;可是,如果只是这两国谋反,要想掀翻朝廷,怕是不可能。”“朝廷领地的盗贼、民变可不少。汉中、南郡的群盗数以千计,河内、上党的饥民全跑到太行山上去了。整天大兴土木,人心思变啊。”“就算如此,齐国、梁国的兵力,仍然不足以打下洛阳,更不足以推翻朝廷。”“想参与造反的可不止齐国、梁国喔。”淮南王这句话一出口,就连英廉都觉得太冒失了!蒲建则是一脸听天由命的样子,反正淮南王习惯这样口无遮拦了,由他去吧。吴王先是一愣,然后饶有兴味地看着淮南王:“您的意思是,还有谁谋反呀?”“无论还有谁谋反,吴国都不能独善其身。”“那是,作为天子同姓,拱卫朝廷、协助平叛乃是本分……”“干脆老夫在这里就把你解决了吧?”淮南王扔掉角弓,从身后拔出大剑。英廉吓得几乎要伸手阻拦,蒲建却在一旁看戏;吴王也不为所动,甚至没有拔出佩剑。他只是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您不会现在就扯旗造反吧?您要做第一个?”“算了,老夫懒得跟你绕弯子了。”淮南王双手举着沉重的大剑,看似耀武扬威,实则傻的可以,“如果淮南国起兵,希望贵国稳守疆界,不要侵入我国。要求不高吧?”吴王叹了口气:“要求很高。您和齐王、梁王要造反,天子就要下诏平叛,寡人敢不遵从天子的命令?”“到时候天下大乱,四海沸腾,天子还能逼你出兵不成?”“如果吴国不出兵,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图穷匕首见。淮南王回顾蒲建:“相国,取地图给吴王看。”“不用看什么地图啦,寡人整天研究地图。请您直接说吧。”话虽如此,蒲建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皮制地图递到吴王手中。淮南国和吴国紧紧相邻,国界犬牙交错,只有一小段以长江为界。两国的北方边境都直抵淮河;隔着淮河,与淮南国为邻的是泗水国,与吴国为邻的是东海国。这两个诸侯国被打上了鲜红色的记号。淮南王说:“寡人挥师北进,攻破泗水国不是问题;你们挥师北进,攻破东海国也不是问题。东海是天下膏腴之地,兼有鱼盐之利,物产丰富……”吴王摇摇头:“可是吴国本来就有鱼盐之利,物产比东海还丰富啊。再说,攻击自己的同姓算什么事?按说,东海王还是寡人的远房堂兄呢。”“远房堂兄?你们得隔了五六代了吧,出了五服,他死了你不用服丧的。”“那也不改变我们同姓的事实。天下同姓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好吧,那么泗水也给你。”淮南王愤怒地把大剑往地上一扔,剑锋直入地面,“寡人去取泗水国,取到了移交给你。但是东海要你自己去取,我们没那么多兵!”吴王立即反问:“所以,淮南国的兵锋会指向西边?也就是淮阳、颍川、南阳?最终目标是洛阳吗?还是南下进攻南郡?”“不关你的事。东海、泗水二郡,就是给你们的最终条件。”“齐王、梁王也认可这个条件?”淮南王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又急忙补充:“他们只是同意,寡人有做决定的全权。”现场再次陷入沉默。吴王思考起来,可以半天一动不动;他骑在马背上的身影笔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一阵微风吹起树叶,掠过他的发鬓。他终于从思考中回过神,举起马鞭,指向远处的江岸:“我们要不要比试一下,谁能先到江边?好久没有快马加鞭地跑了!”淮南王的良马当然跑不过吴王的“天马”,可也只有奉陪。蒲建和英廉知趣地慢慢跟在后面,给两位大王留出独处的空间。江边的地面多是沙砾,坑坑洼洼,沙坑里生长着荆棘,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偶尔飞出几只野鸭。在沙地上,马匹速度的差异缩小了,淮南王勉强能赶上吴王。他们在芦苇丛的边缘停下马,改为小步慢走。浩瀚的长江一眼望不到边,清风徐来,初到此处的北方人经常以为自己到了海边。吴王认真地问:“如果齐国夺取天下,那么齐王就是天子了?”“嗯,老夫没意见。”反正天子之位轮不到淮南王,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那么,齐王会如何对待吴国这样的,姓韩的诸侯呢?”“你担心什么?你们只要归顺效忠,他们还会秋后算账不成?”“可能会。”吴王严肃地说,“齐国与朝廷有世仇,天下皆知。”“一百六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十二年前又添了新仇。”“哎,齐王又不是天生杀人狂,动你做什么?他若夺取天下,要坐稳怕是也难,没那么多闲工夫……”淮南王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可我听说,昌乐翁主是天生杀人狂?”“什么?”“这个女人,十五岁就把齐国朝堂清洗了一遍,十七岁又说服了梁王跟着她造反。她的心又冷又硬,简直不像个女人。而且,”吴王顿了一顿,才接着说,“她是个妖女。”“妖女是什么东西?”淮南王是真不懂。“湘夫人之术。”“那是什么玩意?我老听人说,搞不懂……”“您搞不懂最好,搞懂了就大祸临头了。湘夫人之术,又称妖术,凡是沾上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听起来好可怕,可是与你我何干?”吴王无奈地叹息道:“我实在无法信任昌乐翁主。我没见过她,但是仅凭传说,就觉得她可怕。”淮南王故作高深地笑了:“哈哈,你多虑了。你还不知道吧,齐王已经承诺,昌乐翁主绝不会嫁给梁王。”“我早就知道了。翁主不可能看上梁王那个草包。”“见鬼,那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蒲建和英廉慢慢地跟了上来,与两位大王保持着几十步的距离。吴王字斟句酌地说:“吴国,地广人稀,虽然还算富裕,可是并不强。寡人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只有保境安民的决心。相信您也能理解吴国的立场。”“直接告诉老夫结论吧。”“作为天子同姓,我国不能出兵帮助叛军。但是,我国也无力帮助平叛。吴军能守住本土就心满意足了。”淮南王点了点头,似乎对答案还算满意:“那么,东海和泗水你们还要不要?”“泗水是四战之地,交通要冲,我们吃了会肚子疼的。至于东海,我们可以接管。”“呵呵,那不还是要出兵吗?”“不一样。”吴王严肃地盯着淮南王,“你们造反,泗水、东海军肯定会与你们交战,也肯定会战败。说不定泗水王和东海王的首级也会送到您的军营里。我们是接管无主之地,保境安民……”“随你怎么说吧。”淮南王忍不住想笑,这家伙如此神经兮兮,实在没有意义,“那就这么决定了。祝贵国国泰民安,四境太平。”“祝贵国逐鹿天下,大有所获。寡人会在姑苏的宫中为您祈福。”第十九章平乐驿在洛阳城东北四十里的一个集镇上,郦玄第一次读到了自己晋爵的消息。集镇中心的空场上有一块照壁,照壁上按例书写着官府的各种命令。绝大部分乡民不识字,但是总会有识字的人念给他们听。时值中午,阳光暴晒,队伍停下休息,把獬豸的槛车移到阴凉的地方。郦玄三口两口吃完了午饭,闲来无事,打量着那块照壁,没想到看到了几行新鲜的粉笔字:“赐天下民爵一级。”“赐天下关内侯以下官爵一级。”“天子获獬豸,赐天下民会饮三日。”再更低一点的地方,还有一行淡淡的小字:“中元节,每五户赐羊一口,每三户赐酒一壶,准许通宵会饮。家家扎制獬豸灯。”獬豸灯是什么东西?长得像獬豸的纸灯吗?郦玄产生了巨大的心理不适,他想起了在曲阜看到的那个“獬豸”铜像,简直就是四不像。不过,重点还是“赐爵一级”,这可是天大的事。天下通行二十等爵位,年满二十岁的男子就可以有爵位:最低一级叫公士,几乎毫无特权;最高一级叫列侯,拥有封地和臣民。其中,第八级以下称为“民爵”,是平民可以通过资历或者表彰而获得的;第八级以上称为“官爵”,只有官员才能获得,并且伴随着许多特权。郦玄的爵位是第七级的“公大夫”,是民爵中的最高等,拥有免役权,但还是要交税。他的父亲郦皓是关内侯,这是仅次于列侯的高爵,拥有食邑,还能传给子孙。等到郦皓去世,郦玄本人只要不犯罪,就会自然继承关内侯爵位了。“赐天下民爵一级”,就是让天下所有成年男子升一级爵位,没有爵位的自动成为公士。这种恩赐太罕见了!即便天子即位,一般也只是大赦天下、蠲免赋税。至于“赐天下关内侯以下官爵一级”,就更是骇人听闻,绝大部分官员都能获得爵位提升。按理说,对中高级官员而言,爵位伴随的特权意义不大,只是一个荣誉头衔而已;就算是纯粹的荣誉头衔,也不能乱发啊!“天子不可以滥加封赏,尤其不可滥赏爵位,这只会使爵位贬值。”当年在长安太学,老师反复讲到上述道理。可是,如果天子不觉得这是滥赏呢?如果在天子的心目中,獬豸的地位非常重要,重要到非要赐天下人爵一级才能彰显……那么捕获獬豸的人就是天下最大的功臣了!想到这一点,郦玄的全身立即被冷汗浸透。几个月前,他听说梁国的巨野泽出现了麒麟,向卫丞相申请前去调查,半路上才知道那是獬豸,又一路追到齐国;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真多。他从来没想过,皇帝会把獬豸看得这么重。按照父亲的说法,郦玄是那种“一门心思想着做事,很少考虑自身”的人,这是年轻缺乏历练的象征。现在,该好好考虑一下了:身为大功臣,自己将迎来何种未来?耳边传来了小孩子天真的歌谣:“獬豸出,天地宽;獬豸伤,天下乱;獬豸死,天下荡然……”马上又传来了郭禹的怒吼:“给我统统抓起来!反贼猖狂至此!”小孩子显然不可能是反贼,抓起来毫无意义。郭禹的手下亮出刀剑驱散了他们。郦玄叹着气,走到空荡荡的空场中央,那里还留着孩子们嬉闹的脚印。到处都是不祥的童谣,从“兄弟二人不相容”到“獬豸死,天下荡然”。为什么没有吉利的童谣?看看这个镇子,或许就有答案了:万物凋敝,人迹稀少,街边的店铺大多关门了;看到朝廷的武士,镇民全躲在房里不敢露头。河南郡怎么到处这么破落?小时候,郦玄在洛阳长大,后来才去长安。在自己离开的这几年里,变化太大了。郦玄问吕章:“你到过这个镇子吗?”吕章摇摇头。他被从家里抓出来服徭役,走的是最偏僻的小路,绕过了大部分集镇,以防止逃亡。不过,他表示:“在我家乡新安那里,都不剩什么镇子了,好久没见商人到乡里来。要买耕牛,还得跑到县城去。”刚才在照壁上,郦玄看到了一连串催收口钱、催收算赋的告示——没错,除了田租和丁税(口钱),朝廷还征收名为“算赋”的商业税,只要被认定为“商业要道”,当地人民无论经不经商,每户每年都要缴纳四百钱。至于通过这些“商业要道”的客商,还要以每匹马、每辆车为单位缴纳税金。朝廷对粮食、铁器、铜器、耕牛、马匹这样的“国计民生物资”征税尤其繁重。担任丞相史期间,郦玄看过各地税关的财政资料:仅仅长安周围的函谷关、武关、临晋关,每年上缴的商税就高达两亿七千万钱;洛阳周围的虎牢关(成皋)、龙门关、孟津关,每年也能上缴两亿钱。奇怪的是,收了这么多钱,朝廷财政还是年年入不敷出。每年十月,皇帝会亲自要求丞相调拨三亿至五亿钱到宫廷内府,这些钱就永远消失了,无人追问去向。郭禹走近郦玄:“该出发了吧。”虽然太阳还很毒,郭禹仍然想早点出发,在明天中午之前抵达洛阳。他对郦玄一贯很尊重甚至谄媚。郦玄忍不住问他:“皇上圣上为了獬豸,赐天下爵一级,真的吗?”“喔,我离开长安时,就在讨论了。圣上非常欢喜。”郭禹满脸堆笑,“或许还不止赐爵一级呢。”“就算獬豸是灵兽,也不至于这样庆祝吧……”“郦大人的意思是,圣上小题大做啦?”“呃,圣上的意思,我哪里敢猜度。我见识少,懂的不多。”郦玄急忙面向长安的方向拱手行礼,以示对皇帝的绝对服从。郭禹恢复了笑容:“咱们是不是该出发了?”“不用那么快。如果我没猜错,一会儿会有人来接应了。”“啊?您说的是谁?”“再等等嘛。就算不在这里碰到,向西走几里也会碰到……”话音未落,从集镇西面的大路上,传来一阵密集的马铃声。还在吃饭的王宇,惊得放下了饭碗,踮起脚向西眺望。临淄的城楼飞檐上吊着许多风铃,每到大风天就发出悦耳的铃声,王宇从小听惯了。可是,这马铃声更密集雄壮,可以想象骑马者的英姿!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一道黑压压的线席卷而来,马铃声如影随形,让人深感震撼,还有那么一丝一丝压迫。近了,那些骑手越来越近了,至少有二三百人,穿着黑衣黑甲,看不出是皮甲还是铁甲。总之特别精良严整就是了。他们骑的马颜色不一,有枣红、棕色、藏青等多种,以深色调为主,与衣甲的颜色倒是很般配。郦玄一动不动地站在空场中央,朝着来人的方向,出神地眺望。他认出了为首的那个人,果然是他一路上心心念念的老友,不禁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郭禹、窦成、周齐光、王宇等人纷纷起身等待着,朝廷侍从和齐国武士们也起身肃立。吕章头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阵仗,吓得张口结舌。为首的骑士摘下头盔,轻巧地跳下马,那副行云流水的身手让周齐光不禁赞叹;一看就是马背上长大的熟手!这是个与郦玄年龄相仿的青年,身材魁梧,双臂厚重,面容却很平和,颇有儒雅之风。他高声说:“孟津县尉、公大夫田弘,奉河南郡守郦皓大人之命,前来迎接诸位。有失远迎,辛苦了!”在礼节的寒暄之后,田弘与郦玄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这两人交情不浅啊!周齐光听说过,田弘是昔年与匈奴作战阵亡的田将军之子,从小由郦皓抚养长大,与郦玄算半个兄弟;只是没想到他如此英武。周齐光相信第一印象:有些人看一眼就知道是蠢材,比如梁王,比如鲁相国陈掌;有些人看一眼就知道是人才,比如郦玄,比如这个田弘。这两人偏偏注定是齐国的敌人。在田弘下马迎接众人的过程中,他身后的二百余骑安安静静地坐在马上,纹丝不动,连胯下的马匹都保持安静。没有打响鼻,没有撩蹶子,更没有随意踱步。天气有点热,但还是无人摘下头盔。周齐光注意到,他们的武装完备而实用:身后背着长矛,腰间佩着马刀,有些马匹侧面还挂着弓和箭袋;身上穿着的是皮甲,重要部位有铁片加固。教科书级别的装备,一丝不苟的军容,战斗力颇强。打起来肯定非常不好对付……“我说哪来这么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人马,原来是丞相军。”郭禹脸上笑着,语气似乎有些保留。田弘的脸色稍稍变了一下:“不是丞相军,哪有什么丞相军?”“您是孟津县尉,洛阳、孟津、巩县、伊川这几个县的驻军,可不都是丞相军嘛?天下新锐,关东栋梁,国之重器……”“不敢当。我们只是受卫丞相关照调拨而已。”田弘顿了一顿,“天下无论哪路军队,皆是天子军。没有什么丞相军。”眼看气氛有些尴尬,窦成接过了话头:“圣上对洛阳周边新军赞不绝口。圣上也经常说‘丞相军’。”“卫丞相、郦皓大人治军有方,天下闻名。”郭禹急忙跟着说。在稍事整顿之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再次出发。下午的路程没有持续太久,大约酉初(注:下午5时)即抵达了平乐驿,这是洛阳东北方最大的驿站,搭配了一个巨大的军营。田弘平时就带兵驻扎在这里。密集的营房在平原上延伸着,直达北面的丘陵,丘陵上修筑着砖石结构的堡垒。周齐光估计,这里起码能驻扎三四千人,但是现在很多营房是空着的。无论如何,就快到洛阳了!所有人沉浸在轻松愉快的心情里。郦玄是因为即将与家人团聚,朝廷的人是因为任务完成了大半,周齐光想的则是另一回事。从曲阜开始,加在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让他艰于呼吸,偏偏无人可以分担。赶紧结束吧!回临淄去,最好插了翅膀飞回去,越早越好。耳边传来了杜若的声音:“郎中令大人,愣着干嘛?”周齐光确认四周无人,低声问:“杜衡安顿下来了?”“嗯,此处条件真好,还有套间呢。”“赶紧吃饭洗漱吧,明天进城……”“杜衡有话要先跟你说。”周齐光大步走进传舍的内院。平乐驿是第一等的大驿站,分为内外二院,贵人和女眷可以住在内院。走廊很深很长,外面的光透不进来,让他想起翁主府邸里的千门万户。上一次到翁主府中,已经是两个月前了。翁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无论咫尺天涯,总能让部下安心效死。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焚香,更不是花香,而是果香。是杏子吗?杜若打开了套间的门,然后留在门外,把空间留给周齐光和杜衡。杜衡已经不再是杜衡了。她摘下了面纱,露出属于昌乐翁主的清冷眸子和笔挺鼻梁。在她面前摆着一盘杏子;这个季节的杏子已经很罕见了。她没有吃,也没有动,好像纯粹是放着观赏的。杏子的香味很撩人,翁主的眸子很明亮,两者皆让周齐光有些眩晕。昌乐翁主说:“从今天开始,别再轻举妄动了。洛阳可不是荒郊野外!”周齐光低头苦笑:“臣岂敢轻举妄动……”“要取下郦玄的人头,也不在乎这几天。等离开洛阳,到长安的路上,也会有机会。”“啊?”周齐光震惊了,“殿下不打算回临淄了吗?”一开始说好的,翁主到洛阳之后就会打道回府。齐王也是这么说的!“我已经用信鸽请示过父王,到了长安再回去。”翁主的语气不容置疑。“呃……求殿下三思……”“已经三思过了。不会有事的。这一路知道了很多事情,我还想知道更多。所以,接下来也有劳你了。”周齐光用力顿首:“臣愿效死力,只求殿下保重万金之躯。”“我自有分寸。对了,”翁主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郦玄会不会早有防备了?”“不会吧,那天如果不是那个小孩反应快,他早就完蛋了。”“吕章。那个小孩叫吕章。新安人。”“殿下说的对。”翁主对细节总是很重视,周齐光不明白为什么要记得一个服徭役的小农的名字。“梁王的人没杀掉他,我们的人也没。命还真硬。”“下一次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周齐光摩拳擦掌,“崤山、函谷的路比成皋还险,臣亲自动手,把他推到悬崖下面去。尸骨无存!”翁主笑了,好像在想象那个场景:“如果能把他父亲一样杀掉就好了……那个老贼怕是没几年可活了。对了,在离开洛阳之前,绝对不可轻举妄动。”“殿下放心,臣绝不违背殿下的指示!”“……我一直在想,郦玄会不会猜到什么了?”“啊?殿下的意思是?”翁主沉吟片刻,缓缓念起一首诗,声调很轻,很空灵,那么近,又那么远:“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不是郦玄在曲阜鲁王宫中所赋的诗吗?周齐光打了一个激灵。当时他就觉得不对劲,现在觉得更不对劲了。这分明是在说:有一位美丽的姑娘与我同行,而且她来自齐国,出身高贵。何止是暗示,简直是明示!他不禁脱口而出:“殿下,会不会是谁走漏了消息?”翁主摇了摇头:“我与你们同行的事,只有四个人知道:父王,公孙相国,你,还有杜若。”“臣发誓,绝不会走漏消息……”“父王也不会。公孙相国也不会。杜若就更不会了。”“所以……”“所以不会有人走漏消息啊。”翁主冷笑,好像在嘲笑他怎么如此迟钝,“你还记得在定陶,我派杜若给郦玄送梨汁吗?”“记得。”当时周齐光还以为是翁主亲自来了,吓了一大跳。杜若的身形与翁主太像了。“杜若就是去试探他的。他的言行举止没有异常。或许,他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没有。”“殿下,无论如何,这个祸害应该铲除。”翁主冷冷地瞥了周齐光一眼,他不禁急忙正襟危坐:“你的职责是什么?是杀郦玄吗?”“呃……”“你是齐国的二千石。我是齐国的翁主。”“殿下说的是。”“一切皆是为了齐国。杀郦玄也是为了齐国,杀不掉就算了。”翁主的目光冷酷而坚毅,“不能因小失大。我们要平安到长安,我要看看朝廷的样子。最好能亲眼见到皇帝。”“殿下,这个难度有点大……”“见不到也无妨。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不要冒险,不要浪费精力。懂吗?”周齐光再次用力顿首,差点把头皮磕破了:“唯殿下之命!”“对了,这一路上,你带的三十个人还不错。那个叫王宇的,虽然年轻,感觉能成大器。”“殿下谬赞了。臣也很看好王宇。”“你派去行刺郦玄的,是王宇吗?”“不是。那个人叫柴茂。”周齐光心想,怎么能让王宇去行刺郦玄呢?他都快成为郦玄的小迷弟了,一有机会就缠着对方讲故事。哪天真的杀了郦玄,王宇肯定会哭的最伤心。“柴茂?”翁主的眉毛挑了起来,“中尉柴武的儿子?孙子?”“确实是柴武家的人,不过,是侄子。”“这样啊……他跟柴武的关系,不会太好吧。”柴氏是齐国根深叶茂的大贵族,从齐悼惠王时代以来,连续六七代人身居高位。大家族总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最近三代,柴氏内部一直争斗不休。柴武是庶出的,因为身受齐王信赖,反而身居高位、成为族长,顶掉了嫡出的哥哥的位子;他哥哥因此气死了。柴茂就是这位哥哥的儿子,按理说应该继承柴氏的家族封地和荣誉,现在却只能从普通的羽林军士做起。周齐光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查看过三十位随行军士的履历。他由衷地钦佩翁主的记忆力和反应速度——天知道她是怎么记住这么多东西的!翁主换了个话题:“今天来接我们的丞相军,你看清楚了?”“是。臣仔细观察了他们的军容和武备,刚才又派人去平乐军营里打探了。”“这可能是朝廷最能打的一支军队了,”翁主用手肘斜靠着面前的桌案,她肯定很累了,“可能有两三万人?”周齐光谨慎地回答:“应该不到两万。丞相军只驻扎在洛阳、孟津、巩县、伊川四个县,正常估算只有一万多人。洛阳城的守军,并不全是丞相军。卫丞相和郦皓的练兵手段太严酷了,一般军人是受不了的。”“我觉得有两万人,大部分是骑兵。”翁主从盘子里拿起几颗杏子,像摆弄算筹一样,“卫丞相给这支军队每年拨款八千万钱。一个军士全年的吃穿训练,最多也就两三千钱。再加上军马的开支,修建营盘的开支,两万人还是有的。到时候,朝廷打算把这两万精锐用在什么方向呢?”周齐光不知道如何回答,这问题太复杂了,他的大局观还没有高到这个程度。翁主也没有指望他回答。她喃喃地说:“田弘是个厉害角色。但是,朝廷的将领不可能都像他那么厉害。”“殿下,您还没吃饭呢。”周齐光是真的关心翁主。每当看到自己的主人废寝忘食地思考,他就发自内心的同情。没有人能为翁主分忧,但是至少可以劝她注意一下休息……翁主抬起头,把杏子放回盘子里:“好了,你下去吧,我没事的。”周齐光再次俯身行礼,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杜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为翁主奉上一杯热茶:“殿下,今天还是早点歇息吧。”“好的,你也先退下吧。”杜若有些担心地离开了。翁主的命令无人敢于违抗,即使她看上去脸色苍白、手指颤抖。等到室内空无一人之时,翁主长叹一声。这叹息发自她的灵魂深处,无比孤寂,无比痛苦,与万物共鸣。她举起左手,手里握着一块玉璧,玉璧闪烁着奇异的紫光。随着紫光的闪烁,在墙角里静静躺着的一卷绢帛漂浮了起来。没有任何力量的作用,它平稳地漂浮在空中,缓缓展开,又漂到翁主的身前,停在离她的眼睛大约一尺的距离。那是一卷地图,河南郡及其周边地区的地图;中心是洛阳,囊括了周围所有的县城、关隘、要津。翁主随手一弹,地图离她近了一些,她认真观察着平乐驿及其周围地区。如果来自东方的军队攻破荥阳、成皋、北山口,那么下一个考验就在这里。平乐驿的北面有一座小山,名曰首阳山,虽然地势不高,却也足以控制战场。越过平乐驿,到洛阳就只剩二十多里的坦途了。洛阳是一座大城,凡是大城就不容易防守。翁主聚精会神地盯着洛阳的城门分布。只要集中十几万人从四面八方一起进攻,这座大城的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吧。河南郡守郦皓就在城里。“啪哒”一声,地图轻轻落在地上。翁主蓦然察觉:自己已经很累了,没有能力驾驭妖术,也没有力气思考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了洛阳城,再从长计议吧。第二十章洛阳城吕章出生的地方离洛阳一百三十里。他生下来十六年,终于第一次到了洛阳城,骑着贵人拉货用的骡子。他本来想徒步,但是窦成说:“你徒步跟不上队伍的,随便骑个什么吧。”那个叫郦玄的贵人示意吕章去骑空闲的马匹,他怎么敢?从小到大,他只骑过父亲留下的驴,那是他家一直养着的老驴;三年前河南大旱,交不上田租,母亲把驴子卖了三百钱,从此家里就没有牲畜拉磨了。他觉得骑骡子远比骑马舒服:没有鞍鞯,上下容易,速度不紧不慢。队伍里没人注意他,只有郦玄偶尔回头确认他没有掉队,这让他很安心。绝大部分乡民终身没到过洛阳,即便洛阳离乡里只有几天的路程。乡里流传着关于洛阳的各种传说,越传越邪乎,乃至骇人听闻:“洛阳的城墙周长八十里,全部用金砖筑成,在太阳底下亮堂堂的,让人闭上眼睛不敢看。”“洛阳从不发火灾,因为房子全是用万年沉香木造的,平时香气十足,用大火也点不着。”“洛阳不但四面都有河,城里还有一条河。河上有三十丈的龙舟,专门给皇帝、丞相坐的。”“洛阳城南有个龙门,一条大河流过,两边都是山。半夜会有龙蹿过去,看见的人都会死!”“洛阳城里没有穷人,没有乞丐,全是贵人。庄稼汉混进城里,呆上一年,就会变成贵人。”“如果你能去洛阳,那可得小心,在街上吐口痰、扔点东西,就要抓起来!街上卖东西的只收金银;不是贵人的话,连旅店都不让你住。晚上会有人敲门把你带走!”吕章发现,这些传闻有一些是真的。洛阳城墙有四五丈高,似乎无穷无尽地延伸着。有八十里长吗?八十里到底是多长?举目望去,城墙在南面的大河(洛河)上开了一个豁口,然后向南继续延伸。他面前是一座城门,有三个门洞,每个都宽敞得足以供两辆驷马大车并行;两侧各有一个封死的门洞。他不知道,那是洛阳曾经短暂作为帝都的遗迹——只有帝都的城门可以有五个门洞。奇怪的是,如此雄壮的城门上方居然没有城楼,光秃秃的。郦玄在城门下驻足,抬首注目片刻:“唔,上东门上的城楼还没重建?”田弘回答:“要建的地方太多,顾不上这里了。”从平乐驿到洛阳城,一路上到处在大兴土木。成群的役卒在平地上挖沟,深达五六尺,然后在沟上覆盖石板,以便车马通行。更多的役卒在修建低矮的石墙,修的断断续续,有些石墙背后还有住人的小房子。一贯好奇的王宇又发问了:“这是在修什么?”窦成罕见地接过话头,冷冷地回答:“那是外郭、外壕。洛阳城虽然坚固,但是需要加大防御纵深,才能力保万无一失!”王宇冒失地多问了一句:“这是防着谁呢?”“防着乱臣贼子、居心叵测之徒!”从此刻起,王宇下定决心:无论好奇心多么严重,绝不再跟窦成搭话了。他接下来都刻意与窦成保持至少十丈的距离。上东门外的护城河,比乡间的溪流宽阔得多,而且波澜不惊。河上偶尔有小船,船上坐着戴青色头巾、手持弓箭的武士,警惕地四下张望。终于走进了城门洞,比想象的更漫长,阳光照不到里面,温度骤降,使人战栗;吕章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穿过漫长到令人难熬的门洞,那一边就是洛阳城。城里没有沉香木的气息,就像城墙不是金砖筑成的。准确的说,城墙只有向外的一面有包砖,是土黄色的大砖头,确实有一点像金色;城内的一面完全是夯土,没有包砖。洛阳城的地面比一般的镇子干净,但也只是黄土铺就,街边能看到小堆的牛粪和骡子屎,还有难闻的食物腐败气息。奇怪的是,街边所有店铺全部关着,临街的民宅也没有开窗的。每个路口都有身着黑衣、手拿木棍的皂隶值守。吕章害怕皂隶:他们只要出现在村里,肯定是来强征租税的。交不起税的村民一般会麻木地坐在屋外,任凭皂隶进门翻箱倒柜、取走所有看似值钱的东西。如果遇到真的家徒四壁的人,皂隶会把门板卸下带走。久而久之,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没有门板了。但是,洛阳城里的皂隶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郦玄有些不安。城里的气氛太肃杀诡异了。在曲阜、在定陶,成千上万的人涌上街头来看獬豸,在这里却是空无一人。向大道两侧举目张望,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个居民。田弘低声解释道:“洛阳今天全城戒严,尤其是獬豸经过的道路两侧,是最高警戒区。”戒严令执行的相当好,道路两旁的窗户里也看不到人影——沿街的居民很听官府的话,无人敢于偷窥。洛阳城内的大道又长又宽,黄土深厚,马蹄踏过的声音如同隐隐雷声,车轮碾过的声音则如同疾风密雨。整个队伍移动的过程,听起来就像一场漫长的大雷雨。城里道路非常密集,每隔几十丈就有一个路口,令人目不暇给。吕章惊异地发现,前方不远处竟然又有一堵城墙!难道现在不是已经在城里了吗?他不知道,那是洛阳的内城——比外城矮一点、没有城楼,但是全用青砖修筑,远比夯土包砖的外城更加坚固。从城门洞望进去,里面还有千门万户,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队伍前方骑行的郭禹突然停下来,回头等待周齐光等齐国武士跟上,用轻蔑挑衅的语气问:“喂,郎中令大人,你说洛阳城和临淄城哪个更大?”周齐光沉默片刻,礼貌地微笑道:“临淄哪里能跟洛阳相比!”郭禹冷笑:“是吗?我听好多齐国人说,临淄是天下第一大城,长安、洛阳全不在话下,全是乡巴佬的地盘!”“那是无知愚民的胡说八道。洛阳壮丽,长安肯定更壮丽,临淄算什么……”郭禹总算满意地点点头,回身寻找郦玄的身影,柔声细气地说:“丞相史大人,您说呢?”“可惜,卑职没有到过临淄。”郦玄摇了摇头,“但愿今后有机会吧。”“呀,我还以为您去齐国捉獬豸,肯定经过了临淄呢。”“卑职是穿过鲁国,直抵城阳郡的,哪有心思绕道临淄呀,獬豸又不一定走大路……”周齐光身后的王宇强忍住了插话的冲动。他在临淄生长了十六七年,熟悉城墙之内的每一间房子、每一条道路。洛阳很大,但是真的没有临淄大!别的不说,临淄城内的主干道均用砖石铺设,洛阳却只有黄土;临淄的民宅鳞次栉比,空中常有跨越道路的复道连廊,洛阳却见不到;临淄也有内城,内城墙上还建有高耸的瞭望塔!王宇没见到洛阳平时人来人往的样子,但是他有自信:不可能比临淄更繁华。每月五日、十五日、二十五日,是临淄全城赶集的日子;在南北二市,数万人同时涌上街道,真是“举袖如云、挥汗成雨”了。洛阳郊外的乡镇都是那么贫穷凋敝,城内又能有多富裕?挑衅和闲扯结束,队伍继续默默前进。王宇发现,右前方一座民宅二层的窗户不太寻常——左邻右舍的窗户紧闭着,唯独那扇窗户洞开着,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贵人们浑然不觉,面无表情地继续骑行;武士们大概是累了,也可能是放松了警惕,甚至无人抬头张望。穷人家的孩子远比贵人敏感,因为成长的环境危机四伏;尤其是在临淄的贫民区,一个风吹草动就能酿成血案。不过,王宇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这里毕竟是洛阳城,在朝廷的绝对控制下,不会有危险的……直到他身后的吕章惊叫了一声:“小心!”同一时间,那扇窗子里伸出一把弩,上面搭着一支箭。来自东方的阳光恰好照在箭尖上,发出炫目的反光。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弩箭已经击发,呼啸着扑向獬豸的槛车,钉在槛车旁边不足一尺的地面。“有贼人!”郭禹惊呼。不用等他指挥,朝廷和齐国的武士们已经第一时间奔向獬豸,用血肉之躯将槛车紧紧围住。郦玄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下意识地拨马冲向獬豸,但是马上发现獬豸已经被严密保护起来了。于是他抬头仰望那个放箭的窗户,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他就这样孤零零地落单了,周围三丈都没有人。于是,下一支箭就射向了郦玄。这次是从道路另一侧,一扇本来紧闭的窗户骤然被推开,一把早已搭满的弩伸出来,瞬间击发。没有任何躲避时间,郦玄骑乘的灰色小马中箭了,发出一声哀鸣。它狂躁地高高跃起,差点把主人掀下来。与此同时,那支刚刚击发的弩再次拉紧了。王宇抬起头惊恐地抬头看着那个窗口,全身僵硬,血液都要凝固了。天啊,真是灾难!耳边传来一声怒吼——田弘用力策马冲向郦玄。在他身后,吕章努力驱使骡子向郦玄奔去,那笨拙的样子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田弘终究晚了一步,第三支箭还是击发了,这次没人救得了郦玄,他紧紧抓着马鬃,努力恢复平衡,大半个身躯毫无掩护。田弘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出愤懑的哀鸣。来不及了……可是第三支箭也射偏了。田弘、王宇、吕章都听见了它划破空气的哨声,以及它撞进黄土的闷响,最后是箭杆折断的脆响。这支箭几乎擦着郦玄的马靴而过,扎在马匹正下方的地面上。郦玄总算竭力控制住了马匹,紧接着田弘猛扑过来,伸手用力推他下马。他侧身着地,在黄土上打了几个滚,龇牙咧嘴地呻吟着。没时间管他有没有摔伤了,吕章已经从骡子上一跃而下,扑在郦玄身上,努力遮住他的身躯。王宇看得呆若木鸡。周齐光大喊一声:“快去楼上,搜捕贼人!”再也没有下一支箭了。朝廷和齐国的武士们闹哄哄地兵分两路,冲进两处放箭的民宅。田弘冲在最前面,手中的马刀早已出鞘,额头上青筋暴露,显然是气急了:“给我一间一间房地搜!”路边站岗的皂隶们也加入了搜捕的行列,这条街道两边的民宅全被打开了,困惑的居民们被驱赶到街道上;每一间房子,无论住没住人,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可是一无所获——贼人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要么楼里有密道,要么有人接应。郭禹的脸涨成了紫色:“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光天化日之下,闹成这个样子,洛阳城……”“洛阳城里的事情,归我管。”一个苍老但是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众人诧异的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绯红色二千石官服、戴着进贤冠、满头白发的老者站在街角,身边簇拥着一群身穿三百至六百石官服的人,以及十几位全副武装的卫士。郦玄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呀,父亲大人!”他向前走出几步下拜,不小心碰到了刚刚摔伤的右臂,疼的忍不住叫出了声。“起来吧,不要勉强。”郦玄威严地举手示意。郭禹、窦成急忙肃立长揖,周齐光犹豫片刻,也跟着长揖。不用介绍了,这位就是河南郡守、关内侯、前大司农郦皓,也就是郦玄的父亲。郭禹语无伦次地向郦皓报告了刚刚发生的一幕。郦皓沉着地说:“在洛阳发生这种事情,都是我的责任,我会派人严查,绝不使贼人落网。你们不熟悉洛阳地形,先回去休息、压压惊吧,已经为各位准备了最豪华的上等传舍。”他停了停,又说:“至于獬豸,就先停放在河南郡守府邸里,由我亲自照看。”“那就最好不过了。”郭禹擦着满头冷汗,窦成也一脸如释重负。郦皓确认没有别的事了,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回身登上了驷马高车。那是二千石官员专用的车,高大宽敞,外壁雕刻着麒麟和朱雀的纹路,规格仅仅低于天子、诸侯王和三公的用车。在车门关闭之前,他探出头来,对着自己的儿子招呼了一声:“你还是跟我一起回府吧。田弘,由你负责带大家去传舍下榻!”惊魂未定的郦玄,终于上了父亲的车,与父亲对面而坐。他不敢说话,在父亲面前他一贯感觉如芒在背,汗不敢出。父亲终于说话了:“好久不见,辛苦了。”“是啊。您老人家身体无恙,真是太好了。”两个月前,在追寻獬豸之时,郦玄曾路过洛阳,但是没有找到时间与父亲会面。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多以前了,岁月如梭……“你的胳膊,怎么了?”郦皓的声音异常地柔和。“刚才贼人袭击的时候摔到的,不碍事。”“贼人可真是嚣张啊……”“确实如此,这一路上,我们已经遇到不止一次了。”郦玄简明扼要地把大梁城外遇到假使节、广武山下遭遇刺客的事情对父亲做了汇报。或许父亲早就知道了消息,他的耳目很广。果然,父亲听了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表情还是平淡如水:“如今天下并不太平。乱臣贼子都在磨刀霍霍。”这句话不好接。郦玄决定保持沉默。父亲慢条斯理地说:“在你看来,这几路贼人,背后的主使都是什么人呢?”“大梁城外的那伙人,丧心病狂,手段又不高明,显然是梁王的人。梁王志大才疏,惯于乱来,而且总有奇思妙想。”“嗯,接着说。”父亲赞许地点了点头。“在广武山下刺杀我的人,可能是齐国的人,但是又不像……”郦玄十分纠结。“为什么不像?”“周齐光不像是能痛下杀手的人。而且,齐国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就算他们想谋反,杀我也没什么重要意义……”郦皓打断了他:“好了,先略过。刚刚发生的事情,你又怎么看?”“敢在洛阳城里,父亲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肯定是胆大包天的贼人……”“所以呢?”郦玄叹了口气:“毫无头绪。梁王就算胆大包天,也不可能蠢到这个地步。齐国人更没有这么大胆了。郭禹的人把现场翻了一遍,没抓到任何人,可见贼人准备很充分、很熟悉周围环境。没有答案。”“世上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答案。”郦皓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一点,“现在你可立了大功。圣上正在召集群臣讨论,封你为关内侯。”“什么?关内侯?”郦玄惊呼一声。这是仅次于列侯的高爵,有田宅和封邑。太夸张了,父亲这样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二千石显贵,也只封了关内侯而已。自己怎么可能轮得到?“你抓住了獬豸。獬豸是祥瑞。圣上最喜欢祥瑞。”“獬豸有这么重要吗……”郦玄心虚了。他感受得到獬豸的灵力,为獬豸的英姿而感叹,追逐獬豸的足迹走了几百里。可是,他从来没想过,其他人眼里的獬豸会是什么样子的。“贼人行刺你,还不止一次,你很重要。”父亲目光炯炯地看着郦玄,让他心中更加忐忑了。车外传来了木门缓缓打开的吱吱呀呀之声。那是洛阳郡守府邸的门,巨大而厚重,每次十几个仆人一起推动才能打开。郦玄十二岁时就第一次目睹这扇门,它开启和关闭时的声调给幼小的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没有童年的记忆,长安和洛阳就是他的几乎全部记忆,而洛阳总是更重要一点,因为这里有家。“好啦,你下车就去休息吧。”父亲说,“你的房间还保管的好好的。”在下车之前,郦玄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父亲大人,田薇……还好吧?”父亲笑了:“田弘有多好,她就有多好。”“她……还在府里吗?”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女子出嫁了,她当然不能呆在娘家的府上。郦家不是田薇的娘家,不过也差不多了。郦玄的那点心思早就被父亲看透了。他整理着头上的冠,收起笑容,以一贯的严肃态度说:“等会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啦?”周齐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翁主殿下向他大发雷霆、扔东西、甚至拔刀相向,他都会伏在地上默默忍受。还能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出乎意料的是,当他走进传舍最深处的小房间,昌乐翁主却在和颜悦色地摆弄着手边的杏子。他的心脏砰砰直跳。翁主的怒火随时可能降临。可是一直没有降临。他感觉到,翁主在思考,而且思绪并未放在自己身上。终于,翁主说话了:“你缩成一团做什么?”“臣万死不辞……”“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别趴在地上了。”“呃……”周齐光心中先是一轻,接着一暖。好像在冬日寒夜,冻死边缘的人,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热水——有点狼狈,但毕竟是温暖。翁主叹道:“如果是你做的,郦玄早就死了。第一箭射獬豸,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很有趣;第二箭和第三箭近在咫尺,居然没有射中,这就不可理喻了。”“殿下的意思是……?”“事情策划的很精妙,执行的一塌糊涂。肯定不是你做的。也不会是梁王做的。”“那么……难道是淮南王?”周齐光拼命在脑海中搜索着可能的嫌疑人。翁主缓慢而用力地摇了摇头:“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殿下的想法是?”在反复的犹豫之后,翁主还是长叹一声:“算了,我觉得没有可能。先别想这件事情了。你立即报告大王,随时做好最坏的打算,加速动员。用信鸽和快马各报告一份,不容有失!”周齐光立即伏地顿首:“唯殿下之命!”翁主解释道:“今天在洛阳城里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事情,肯定有人想算到齐国身上。如果皇帝怪罪下来,问题就严重了。”“臣懂的。”皇帝脑子不太清楚、沉溺于神仙术,对于天下大事缺乏敏感性。公孙相国曾经私下说:幸亏当今天子愚昧软弱,否则齐国早该脱掉几层皮了。但是,无论多么愚昧的人,总会有爆发的时候。刺杀郦玄事件,不会是爆发前的最后一根稻草吧……翁主陷入了沉思。她好像忘记了周齐光还在房间里。她把两颗杏子抓在手里,轻轻揉搓,放到唇边,深深地呼吸着。杏子的清香味让她很舒服,表情放松了一些;然而她的嘴唇还是紧闭着。她不会去吃杏子,周齐光没见过她吃杏子,没有任何人见过。进献给翁主的杏子,无论多么珍贵,都会一直摆放到不再新鲜,然后被撤下来。翁主把玩杏子的时候,眉头完全舒展开来,嘴角甚至有了一丝笑意。神奇呀,杏子到底蕴含着什么魔力呢?下一个瞬间,翁主完全清醒了。她放下杏子,沉稳地说:“你下去吧。叮嘱所有人注意,做好戒备,有什么违碍的东西赶紧处理掉,郦皓肯定会派人来搜查的!”怪盗团团长裴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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